第3章 赠荷
赠荷
回到寝宫,看到苻乐灰头土脸的样子赵嬷嬷并未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唤人过来替她洗漱。估计又以为她去哪里疯玩了吧。
苻乐将脸沉入水中,满身的疲惫也消失了。
“赵嬷嬷,把太医院给我开的方子给我一份吧”苻乐在浴桶里大声喊道。
“公主要着方子干嘛?虽然陛下宠爱,但在宫中,公主还是要注意言行,不要给他人落下话柄啊。”默默不赞同地说道。
可是晚上就寝时,一个药包已经放置在案几上了。看着眼前的药包苻乐,忍不住哑然失笑,赵嬷嬷总是这样,,表面上总是管这管那,却从不质疑苻乐的决定,总是无条件的支持。
躺在床上,苻乐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进宫的时候。
“从今以后就是赵嬷嬷来照顾你了。赵嬷嬷,我把乐儿就交给你了”
“是”中年宫女低着头恭顺的答道。
“公主,先让奴婢帮您清洗一下身子吧。”
赵嬷嬷伸出手准备牵起小女孩儿的手,小女孩儿却往后一缩,瞪大双眼警惕的盯着对方。好容易把小女孩哄进了浴桶,当赵嬷嬷的手碰到小女孩头上辫子的时候,女孩儿猛地转过头,张开嘴狠狠的朝着妇女的手腕咬了上去。
血渐渐滴进水中,晕开了一朵朵淡色的花。女孩一眨不眨的盯着妇女,“滴答、滴答”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掉落水中,妇女伸出左手替女孩擦掉了眼泪,一下下地摸着她的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才慢慢松了口。
“奴婢知道公主害怕,既害怕宫中的人,也害怕宫中的事、物,这宫里面确实有很多龌龊,但是奴婢一定会好好保护您的,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妇女一边温柔地替女孩擦泪一边说:“公主您也要勇敢一些啊,这世上能真正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以后不要再在人前落泪了,这样把伤口暴露给别人,那宫里很多人都会想把您的伤口拉得更大。所以。”妇女看着女孩鉴定地说:“一定要忍耐勇敢啊,公主。”
“在你面前哭也不可以吗?”女孩带着哭腔好奇地问。
“公主当然可以在我面前哭啊。”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
“因为我永远不会伤害公主,我会陪着公主,直到伤口愈合,谁敢过来,我就——”妇女抄起旁边的水瓢,快速的飞舞起来“把她打得落花流水。”
“哈哈哈哈”看着眼前妇女夸张搞笑的动作,小女孩禁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从此,赵嬷嬷的手腕上多了一个疤。苻乐有了一层看不见的盔甲。
永远扬起的黄沙,踏碎心跳的马蹄声,彻夜不灭的火光,刚刚熟悉不再害怕却再也没出现过的粗犷脸庞,这些是苻乐记忆的起点。从她有记忆开始便一直跟随苻坚四处征战,她过的自在且粗犷。直到她五岁那年,苻坚收复边疆,得诏回都,登基称帝,立苟氏为后。
苻乐才发现,她不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她还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她也再不能喊父亲父亲。都城的东西都很精致,也有很多香香的,长相白净的哥哥姐姐照顾她,可是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迷眼的黄沙,听不到响亮的号角和那些跟宫中白净脸庞截然不同的粗犷脸庞。苻乐总是忍不住想哭。
陛下没有给苻乐封号,却命全宫上下以公主之礼待之,曾有宫人捧高踩低轻视苻乐嘲讽了几句,被拔舌杖责至死,尸体在宫里游行了一整天,至此,无人敢对苻乐有半分轻视。
也是至此,苻乐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已经留在了黄沙漫天的边塞。现在眼前的,先是君后是父。
虽然私底下陛下还让苻乐叫他父亲,她想要的父亲从没有二话,作为一国之君却将苻乐视若珍宝,但是苻乐再也没有撒过娇了。
五岁以前一直跟着父亲在军中征战,见过无数的杀戮,也曾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五岁之后锦衣玉食,宫仆无数,人生的两个极端苻乐都经历过。
正如那个眉目如画的人,前半生是一国太子,地位尊崇无上,一朝国破,沦为阶下囚,一夕家亡,父母双亡,唯一的姐姐成为他人宠妃。初次相见倔强的背影,接着半夜湖边压抑的哭声,再到苍白的病容,苻乐恍惚间看到了年幼时无助的自己。
命运的马车有时会伴随着铃铛声缓缓走过来,更多时却扬鞭疾驰,悄无声息地飞快碾过,被碾碎的四肢在灰尘中慢慢升起刺热的疼痛,这种痛找不到原因,找不到解痛的药,不敢奢求愈合,却连自尽都无法做到。
夜渐渐深了,塌上的女子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符乐便来到了顺安的住所,清秀的女孩拉着容貌艳丽女子的手疑惑地问:“姐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件事,你很想去做,可是你却知道很难做到,那你会不会做呢?”
“还有什么事是你想做而不敢做的呢?”艳丽的女子手捂住唇低低笑道“难不成你又想出宫啦?”
“姐姐你别取笑我,我说认真的呢!”符乐撅着嘴不乐地说道。
“好好好,不取笑你。如果是你想做的事我建议你不管如何困难都要全力一试,或许成功,或许失败,但是试都不试,太过遗憾了。”顺安温柔地说“人生茫茫数十年,遗憾之事已多,能争取的事情,何不奋力一搏?”
“不留遗憾”苻乐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阿姐我有事先走啦,改天来陪你吃饭。”
“慢着点,别摔了。”顺安公主目送妹妹远去,柔声说道。
同样幽静的小路,同样的荒凉的小宅子,苻乐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往里面走去,药味渐渐浓郁,一眼便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了。池塘边多了一张小案,上面放着一本古书,他一手执书,眼睛却是盯着水面。苻乐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池塘上一片萧条,毫无美感可言。
苻乐想了想,走上前去把药递给玉禾“你身体未愈,怎么出来了呢?”
男子回过头来,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苻乐,却还是不言不语。见无人搭话,苻乐也并不气馁“你这池塘如此光景,未免过于萧条,不如种点什么吧?你喜欢什么花呢?芙蕖好不好?芙蕖花开了你就可以…”
“好”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说什么?”苻乐惊讶的张大了眼睛,男子却转头不再做声。苻乐高兴的说“这是你跟我说的第二句话,好,就种芙蕖!”男子一言不发,苻乐便坐着陪他看了一会儿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存在的风景,直到饭点,见主仆二人都没有留饭的意思苻乐才离去。
女子走后,玉禾给男子披上一件披风,站了一会儿,疑惑地开口“公子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吗?”
男子站起身,停了一会儿“玉禾,天凉了,进去了。”说完男子便缓缓走进了屋里。婢女也转过身进屋了。
午饭后过了一会儿,苻乐急冲冲的又走了进来,将手里的种子尽数洒进了池塘,看见婢女,对她微微一笑便走了。婢女看了看少女离去时的背影,又看了看池塘里刚刚撒下的花种,有些走神,想起了曾经在燕国的时日,那是,御花园里也总是长满了芙蕖花。
站了一会儿,听见屋里那人低咳一声,玉禾才回了神,立马进屋去了。
第二日,苻乐又来了,慕容冲没有出门,苻乐站、在院子里站了站便走了。
第三日,苻乐又来了,将院子里已死的植被换了新鲜的,甚是满意,多待了一会儿便走了。
第四日,苻乐看不过院里旧的已经不能再看的桌椅板凳,置换了一批新的,梨花木椅坐着很舒服,坐了好一会儿,起身走了。
……
第七日,门被推开,背对门坐在案边的男子头也不转,低声说道“公主本是好意,奈何在下的院子太小了,有负盛情了。”
“冲儿,你在说什么?”
男子转过头,看着眼前面容柔媚的女子,“阿姐”男子盯着她看了一会,低下头,一时无话。
女子缓缓走到男子身边,柔声说道“最近,你过得可好?”
“都好”男子低声答道“你呢?”
“我也一切都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女子说完似是想笑一笑却失败了,“冲儿,希望你不要怪阿姐,从此你我就只有彼此了,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回家的”。
“那你呢?”慕容冲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
“我?我回不去了。”女子缓缓走到亭子里,抬头看着四角上的天空,“从宫门被破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回不去了,以往种种,再也回不去了。”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不过你不一样,冲儿,你是名正言顺的燕国太子,将来只要你回去,群臣必一呼百应,不过此时在秦国,你要收敛锋芒,少现身人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陛下为了名声,牵制燕国其他势力,短时间不会动你的,只待时机成熟,我一定送你出去”。
慕容冲看着姐姐的坚毅的眼神,低声答道:“冲儿必不负姐姐所托。”一时无话,或者说,两人都怕开口触及往事徒增伤感,等容妃走后,慕容冲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玉禾想出声提醒的时候,慕容冲才转过身,缓缓走入了房中。
永乐宫里,苻乐刚准备出门,却被赵嬷嬷拉住了“公主,您最近在忙什么?每天回来都见你一脸倦意,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没有没有,我身体可好了。”苻乐摇了摇头“只是最近我一个朋友有点麻烦,我多去陪他。”
“什么朋友?公主您有什么朋友是我不知道的啊?”赵嬷嬷一脸疑惑“既然他现在麻烦在身,公主您还是不要与他过于亲密为好。”
“可是……”苻乐还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可是,前段日子您的书法作业可还堆积着呢。我看今日日光正好,您就练练字吧”赵嬷嬷拉着苻乐在书桌旁坐下。看着赵嬷嬷坚定的神色,苻乐自知今天是躲不过了,只好认命的练起字来。
期间每当苻乐想溜出门时,总会被赵嬷嬷以各种理由拖住,书法、女红、刺绣、弹琴、下棋直到把所有课业都上过一轮之后,赵嬷嬷才松口放她出去。
等到苻乐被放出宫门,已经是三日后了。一出门她便飞快的朝小院跑去,等真的到门口时,在门口喘了喘气,整了整仪容才抬起手推门,却发现门从里栓住了,她用力地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门拉开一条缝,见是苻乐,玉禾连忙打开门告罪
“公主恕罪,奴婢开门来迟。”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也挺忙的。”苻乐边说边往里屋走去。
由于苻乐近日来的努力,小院已经没有那么荒凉了,反而很有味道。院子里摆了很多绿植,看上去生机勃勃的。苻乐进屋时,男子正在低头看着一株玉兰。
男子侧面轮廓秀美,浓密的睫羽低垂盯着花瓣,苻乐一时竟看入迷了。
“看够了吗?”男子转过头来,黝黑的眼睛看着苻乐,苻乐不知为何,脸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身体好些了吗?我来…看看…你院里的…芙蕖。”
男子看了看她,转过身,慢慢往外走去,擦身而过时,闻到男子身上淡淡的幽香,两人来到池塘边。
“您不是来看芙蕖的吗?”
清冷的声音传来,苻乐才发现刚刚找的借口真是太烂了,前两日才撒下去的种子能长出什么花呢?苻乐一时语塞。不过好在男子并未多说什么,只静静的站立在一侧。苻乐微微偏过头,看着眼前人的冷峻的侧脸。
“等芙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赏花吧”苻乐期待地说。
“公主真的是来看花的吗?”慕容冲转过身,眼睛紧紧盯住苻乐。又向苻乐走进一步,不依不饶地问“你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想要什么?我一亡国遗子,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对待?哦,我知道了!”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喜欢这张脸对吗?那你想要什么?要我卑躬屈膝?要我含情脉脉?还是要我甜言蜜语?”
苻乐看着慕容冲,慢慢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如此待你,是因为你值得。你的气节、你的不忍、你的坚韧,值得任何人的尊重。”
“哈哈哈,不知说您是慧眼还是瞎眼,我现在就是一丧家之犬,无国、无家、无亲、甚至无立锥之地,谈何气节。”慕容冲后退两步,忍不住笑弯了腰。
苻乐走近两步,看着慕容冲的眼睛说:“如果你这样说,那才是真正当不起别人的尊重。国家之间,因政权更迭,领土之争,总有胜负。掌权者如以国为私有,常有不配其位者,名有国却实无国。如以国为百姓所有,心挂百姓,身处他乡,何愁无国?我说你有气节,因为我看到你愿意为了百姓活下去。”
苻乐看慕容冲冷静下来,继续说道:“世俗的家是血脉的牵扯和延续,但也有人非亲非故却愿意以命相托,这不也是家人吗?无论血亲还是其他人,来来往往都是常态,若总是沉迷过去,才会真正无家可归。我说你不忍,是因为我看到你为了姐姐不孤身一人宁可自己难受也要坚持。”
“关于无亲”苻乐手搭在眉骨看向远方“我跟你打个赌,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亲密伴侣,你都会有的”转过头看着慕容冲“一定会有的。”
“如果没有呢?”慕容冲似是有些不服气地说。
“如果没有的话”苻乐想了想“那我就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你。”
“痴人说梦。”慕容冲冷声说道。
“那如果我赢了怎么办?”
“你想怎样?”
“如果我赢了。多的我也不要,只要白银一两。”苻乐伸出一根指头挑眉看着慕容冲。
“俗气。”慕容冲不屑地说。
“我本就是俗人,慕容公子,你就准备好银两赔钱吧”苻乐得意地说。
“我还未答应赌约。”
“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池边的争论声惊奇枝头栖鸟,扑扑翅膀,飞向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