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店面装潢古典, 环境清幽,风格跟江弈常去的店相差甚远。
还没进门,店长匆忙迎出来, 领二人进包厢。
落了座, “茶还是上老班章?”店长陪笑问。
纪九韶稍一点头。
江弈接过菜单一看, 不由挑眉, 纪九韶的口味是粤菜?
“你点还是我点?”
“你随意。”
肚子里唱空城计,江弈也不推拒, 草草扫一遍菜单,顺口问:“九少有什么忌口,或者不喜欢的?”
“没有。”
“那喜欢的呢?”
“也没。”
江弈兴致缺缺地放下菜单,让店长随意上几个推荐菜, 然后杵着下巴疑问:“有你这样请客吃饭的?带我过来, 连个推荐菜都没有。”
“小希喜欢这, 他喜欢吃的,你要?”纪九韶将菜单翻到某一页转到他面前。
图片上捏成兔子状的糕点让江弈眼皮一抖, “算了。”
小学鸡的口味他不敢苟同, 小学鸡的爹则好像没有口味,清心寡欲得快到超凡入圣的境界。
“你自己就没有喜好的东西?”
可能是今天的氛围太轻松, 话就这么自然的问出来了。
此时门被轻轻叩响,有人推着茶壶茶具进来。
服务员一边沏茶一边向两人介绍老班章普洱的来历,等沏完了茶才躬身退出去。
服务员一走,餐桌上出现短暂的安静。
纪九韶低眸观瞧氤氲的红褐色的茶水一会, 问:“想知道我的喜好?”
问题越界了。
江弈顿时惊醒, 他和纪九韶不是能讨论双方喜恶的关系。
放在桌上的手拇指指甲盖悄然掐入食指指腹,面上笑得随意:“当我没问。”
纪九韶却抬眸看他,目光似被茶水的热气沾上几分温度, 并没有那么冷淡。
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江弈豁然转首,去看外头的山水景,从山看到水,从青苔看到锦鲤,就是不回头。
纪九韶随他看出去,水帘自假山上垂落而下,激起青石板上水沫四溅。
好看,但不值得看那么久。
目光会躲闪,说明有所自觉了。
手指圈过茶杯,指腹慢腾腾地摩挲着细腻的紫砂杯壁,“虽然有挺久没去过了……前些天被你碰见的跑山道算是一个爱好。”
没想到纪九韶会说下去,江弈愣了一下,又听见淡漠的声音带着回忆道,“大概是四年前,还玩过一段时间的八角笼。”
八角笼?江弈惊愕的目光不由得转回到面前的人身上。
“无限制综合格斗?”依纪九韶的性格,如果进八角笼,那一定是选规则最少、最直接最暴力的格斗方式。
两秒后,果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尽管一直清楚淡漠底下的野性有多难驯,但纪九韶曾经进过八角笼这件事依然让江弈头皮发麻。
八角笼是什么地方?
暴力解决不了一切,但在八角笼里能。
不择手段取得胜利,是八角笼里唯一的规矩,踏进去,只能有一个人能站着出来。
“看来我前几次输得不冤枉。”江弈扶上额头低笑着感叹,他大概知道纪九韶会喜欢八角笼的原因,“看来只有这类会疼痛见血,甚至可能丢掉小命的活动,才能挑起九少的兴致。”
他虽然也喜欢一些极限运动,但那是在有安全保障的情况下。而纪九韶不需要保障,山路赛车和八角笼,都是由自己掌控一切的项目。
看起来淡漠禁欲的人,骨子里却喜好见血的暴力,又有着极度的掌控欲,而这些都被绝对的理智塑封着,简直……
只不过稍微想一想,身体里就升起一股怪异的兴奋感,让他笑得发抖。
纪九韶已经习惯江弈说着话会一个人笑起来,也不问他为什么笑,等笑够了自然会停下来。
果然没一会江弈咬住舌尖扼制笑意,偏起头问,“不过为什么是四年前,现在没兴趣了?”
因为江弈蓦地想起赛车那晚,面孔已经模糊的女人对他说过,fd的车手几年前有一段时间经常出现。
玩车也好、八角笼也好,都只是一段时间?
指尖轻点着杯沿,纪九韶稍微进入回忆:“回国前有段时间麻烦比较多,正好朋友介绍了个地下拳场,习惯去那打拳放松,回国后不需要了就没有再碰,而且国内地下拳场不多。”
江弈发觉今天纪九韶耐性异常好,有问必答到让人受宠若惊的地步。但是……去地下拳场能叫放松?见血不见泪的地方,一不小心可能落个终身残疾。
江弈捏了捏自己脱去石膏的手臂,心想挨纪九韶那几下真不冤,估计人其实还放水不少。
不过,是多大的麻烦让纪九韶去打拳解压,江弈暗自在心里头琢磨,关于纪家的消息实在太少了,也许……跟纪小希有关?
纪九韶托起杯底,闭目轻嗅茶香,像是知道江弈想问什么:“好奇是什么麻烦?”
有戏?江弈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纪九韶冲他一抬手,“试试,这的普洱茶气甘醇。”
江弈对茶没兴致,现在心急火燎等答案,更无心品热茶。
纪九韶不疾不徐喝了两口茶才又开口,“考虑入赘纪家吗?”
突兀的问题让江弈脑子一懵,第一反应是跟芷欣的事暴露了?
但芷欣的父母自己还没见着,远没走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怎么跳跃到入赘上的。
况且去纪家拜访芷欣父母的事,连纪怀心兄弟都不知道,纪九韶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在诈他?
短短几秒内,江弈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见对面的人闻言后变得小心谨慎的表情,和眼珠子直往右上方瞟一副编好故事要说不说的模样,纪九韶知道这人私底下还瞒着不少事。
不过他并不着急让江弈吐出来,慢道:“纪家有一条规矩,不能让外人知道家族内部意见不和。你想知道,唯一的途径是入赘。”
淦!怪不得他花了一年多都没从芷欣那打听出东西!
居然是因为这么一条操1蛋的家规!
“就数你们这些老掉牙的家里破事多!”一腔郁气无处发泄,牙龈也跟着上火,江弈捞过茶盏一口牛饮,以求祛火,但火没祛下去,倒烫得他差点喷出来。
好不容易瞅到探听纪家辛秘的机会,不想就这么放过,江弈心念电闪,忍着火辣辣的舌头,脸上表情跟变脸似的“唰”一下从狰狞到油滑。
提起茶壶给对面的人添满茶,再双手递过去:“不过,以九少的身份,何必在意这点规矩,等继承了家业,规矩还不都由你定。”
纪九韶没接过茶,朝着江弈微微挑动眉头:“等继承家业?”
“对啊。”江弈捧着茶,理所当然地点头。纪家准继承人,稍微听过纪家名头的,谁不知道纪九韶这个孙子最得纪老喜欢。
“不谈长一辈的叔伯们,我在同辈排行第六,虽然有一个躺在医院,但前面还有四个,谁告诉你,轮到我继承?”纪九韶接过茶,屈指敲了敲因为自己一番话怔住没还松开茶盏的手指。
躺在医院那个想必就是纪钧安,纪家孙子辈里有一人因为车祸变成植物人不是什么秘密,正出神的江弈感受到手指上的动静,低头一看,赶紧抽回手,又皱紧眉头问:“你不是准继承人吗?”
“继承人?”
纪九韶闻言竟低笑了一下,但没有丝毫笑的意思在里面。
“他从没亲口说过这种话,况且……”到这声音便没了,笑也淡了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茶盏陷入沉思。
这个“他”必然是指纪老。
胃口被吊起又听不到后面的话,江弈心里跟猫爪子挠一样。
纪九韶是纪家准继承人这事已经传了好些年,如果是谣言,那么是谁故意放出来的?还是真的只是众人以讹传讹。
“他心里的人选是谁都无所谓。”纪九韶从沉思中回过神,将茶盏轻轻搁回桌面,说。
江弈心中微微一动,看纪九韶的神色依然平静得很,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继承人是其他人。但瞧着那异常沉静的黑眸,江弈直觉肯定这句话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
门突然又被叩响,是服务员前来上菜,两人都不再说话。
碗盘响动,不一会后,服务员离开,门重新被拉上。
两人动筷,纪九韶不再提刚才的话题,江弈心知就算细问也问不出什么,要想知道纪家更多的事,估计真的只能去入赘。
菜色很好,色香味俱全,但没吃几口,汤喝到一半的江弈忽然把碗一放,心底的疑惑憋不住了:“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如果是为了逼自己尽快站队,告诉自己喜好和“准继承人”的真相有害无益。
“与纪怀铭他们无关。”
纪九韶第一句话便点破了他心中的疑虑。
“你是嫉恨也好、痛恨也好,你总不能只看着记忆里的剪影。”
短短一句话,却重击心头,让他瞳孔也跟着一颤。
回过神,江弈垂眸扯扯嘴角想笑。
只有回忆的人,除了回忆还能看什么?
“我已经不是高中时候的纪九韶,也不一定是你眼里的那样,愿意的话,试着看看现在的我。”
唇角的讽笑烟消云散,心跳频率也莫名其妙的被打乱。
隔着菜肴的热气,那人眉目间的漠然像被削弱不少,甚至让江弈恍惚觉得,一直只能远远看着的人其实不是那么遥不可及,而且离他很近了。
让这个人看见他,也许……不需要按他阴暗的预想——因为憎恨或厌恶。
“咔——”猛攥紧指间的筷子,江弈目光陡然狠戾。
怎么可能近!
他攥得死紧,筷子陷入皮肉里,硌着指骨。
必须要纪九韶痛,恨,愤怒,恶心,妒忌……这样才能报复、才能得到他要的东西。
不过是几句话,别人转头就忘记了,又留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不要得意忘形了。
想一想过去,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两句话动摇!
指骨死死挤压金属制的筷子,江弈拼命用疼痛提醒自己过去有多恨、多不甘心。
但再怎么使劲,手指再怎么疼,想得有多用力,硌着心的肉瘤就是不像过去那样发疼发痒。
这个人带给他的,从一开始就只有硌心,焦躁,无力,和疼痛。
他把牙齿咬得咔咔响,在心里歇斯底里。
想起来啊!
被漠视的痛苦、被践踏的自尊耐心感情。
凭什么只有我在恨!
凭什么只有我是多余的!
明明一直以来折磨得我不得安宁。
想起来、疼起来啊!
鼻翼间压抑不住的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
“啪嗒!”一声清响,筷子砸落桌面。
低低的笑声从指间漫溢,江弈肩膀耸动,面孔埋在手里笑个不停。
他拼命翻找记忆逼迫自己憎恨。
可对面那家伙说,不要再只看着记忆。
根本就无处施力。
明明难受了那么多年,眼底心底被硌得鲜血淋漓的,不过是听了几句话,就连疼都模糊掉了。
是多有贱的人啊。
又要重蹈覆辙了吗?
这次又会是一个人的噩梦吧。
“笑得很难听。”
耳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有温凉的手指忽然抚上他的眉弓,并沿着轮廓一寸寸往下。
“如果让你看清楚了,这双眼睛还会有让我像在八角笼里一样兴奋起来的视线吗?”隔着餐桌,纪九韶倾下身摩挲着他的眉骨问。
还是会因为跟记忆里不同,而失去热度。
人的记忆不可靠也不客观,它会弱化部分信息,也会强化甚至歪曲部分信息,极容易受到主观影响。
江弈也许只是因为多年来潜意识不断扭曲和加强那段过往,从而产生了认知偏差,才会对自己异常执着,理智让纪九韶产生这样的怀疑,毕竟,应该没有人会八年没有交集还抱有如此极端的情绪。
因为看不清?别搞笑了。如果只是因为误解和臆想……江弈不笑了,只是疲倦,声音疲倦,动作疲倦。
“你以为我到底是怎么样才下定决心站在这里的啊……”
他颓然的从掌间抬头,与纪九韶四目相对。
浑浊而血丝密布的眼里有挫败,有无力,和不可察的试探,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连着声音也犹若细缕。
“我看你,你也看我么?”他问。
纪九韶看着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