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封印之下
许星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流了眼泪。虽然从民宿出发到现在不到短短的八个小时,但她的情绪好像坐过山车,一直在大起大落,整个人感到了一阵阵迟来的疲倦,不止是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她靠在石壁上,平复了一会情绪,准备下山,目光无意识转动,这才发现刚才里昂所占的地方有一个银色的亮晶晶的东西,正是他先前爱若珍宝的平安锁。他化作了飞灰,锁却还在,静静地躺在地上。
许星辰走过去,捡起平安锁,在雪地里挖了个浅浅的坑,将平安锁放进去。就让它长陪着他心爱的姑娘吧,也算是全了一个念想。她捧起一捧雪,正准备埋上时,突然之间平安锁银光一闪,波浪一般漾开,雪地毫无征兆地急剧裂开一条缝。许星辰反应不及,径直掉了进去。
裂缝合上,无声无息。雪山反射着明亮的阳光,云海千里,洁白柔软。暴风雪过后,迎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天气。
顾慎独回到办公楼前先将脸上的伤口隐了,小万正在失物招领处探头探脑,一见到他就高兴地打招呼。
“顾队,你们回来啦?小镇长呢?”
他探头探脑地往顾慎独背后看,想要询问许星辰山鬼祭的事情。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而且昨晚还那么大的暴风雪,他等不及想问问山上什么情况了,却发现许星辰并没有出现。
顾慎独说,“她还打算在山上停留一会儿。”
小万失望地哦了一声,正想问顾队什么情况,却见顾慎独眉宇之间一片疲倦,揉着眉心说,“我回屋休息一会儿,今天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不等小万答应,他就自顾自地上了楼,很快消失在拐角。
小万有些惊讶,顾队虽然不是工作狂,但基本上也是从不怠慢工作的,想来是昨晚为了帮助其他人上山消耗了不少灵力吧。
……
顾慎独直接回到了画中。
刚一入画,他的身体便快速腐朽,踉踉跄跄地勉强冲到桃花树下,化成一滩烂肉。
乐老头儿本来准备了一桌庆祝的酒肉,正香喷喷地有吃有喝,见状顿时发出嫌弃的声音。
“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搞得我都没胃口吃东西了。”
顾慎独没说话。
乐老头儿习惯了他的态度,自顾自地说,“我分了一缕神念,发现山顶的那场雪崩应该是胡四搞的鬼,不过没想到啊没想到,歪打正着,帮助小镇长完成了山鬼祭,咱们离目标更近一步了,妙哉。”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桃花瓣覆盖的烂肉,皱起眉,“不过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会跟汪可打起来,太冲动了,这可不像你。”
乐老头儿开玩笑地说,“你该不会真的对小镇长动心了吧?”
桃花瓣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想多了。不过是汪可的背影让我想起了那个人。”
乐老头儿心知肚明那个人指的是谁,他一时也恨意上涌,倒忽略了一点:顾慎独并不是一个做事会解释的人。
两个人都没出声,各自想着心事。
桃花坞里是永恒的夜。顾慎独鼻尖闻到自己身体腐烂的味道,还有身上桃花瓣的香气,心里竟是难得的茫然。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瞳孔无焦距地落在旁边撑着的油纸伞上,那是许星辰先前送给他的,他还记得她当时说话时眼睛满含着的情意,可是转眼间,她却问他要不要放弃。
“不,不要。”
顾慎独嚅动嘴唇,无声地说。
不要放弃我。
他不受自控地回忆着,回忆着她在雪山上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回忆着她翩若惊鸿的舞蹈,回忆着她流泪的眼睛,心里慢慢生出一种迟钝的疼痛来。
她像那只停在掌心的蝴蝶,又美又娇弱;但她又像野草,坚韧而不拔;她可以世俗,可以油滑,却又那么真诚坦率。她像是黑暗屋子里透进来的一缕光线,照进了他的眼睛里,却又那么细小,随时都会消失——
只要他关上门,把这缕光线留在黑暗中。
就跟曾经的他一样。
顾慎独回想起数万年前,家人还在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被封印在深深的地底。里面永远没有光,空气潮湿沉闷,带着土腥气和淡淡的水汽。
父亲挣脱不了锁龙柱上的封印,脾气变得暴躁疯狂,时而破口大骂时而嚎啕大哭,状若疯魔,浑然没了龙族的傲气。娘亲却是很温柔的,不管置身怎样恶劣的环境,她的温柔不曾改变一丝一毫。
顾慎独记得有一次,娘亲实在太虚弱,晕了过去,父亲格外地狂躁,不断地挣扎甩动,身上被锁链勒出了深深的血痕,鳞片也散乱地落了一地,胡乱地喊着娘亲的名字,又骂顾慎独,骂他不争气,又要他帮他们报仇。小小的他吓坏了,哭着说,“爹,爹,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他重复着爹的话,“等我出去后一定杀了他,杀光他们所有的人,杀光全天下的人!”
这时娘亲醒了,她吃力抬起巨大的龙首,第一次用严肃的语气说,“别听你爹的话。”
“世界上有坏人,也有好人,坏人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儿子,你看你的脚底下是什么?”
小小的龙低头望去,带着哭音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那你头上呢?”
小龙乖乖抬头,努力想要看清黑暗,可依然只能看到黑暗。“还是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对不起,娘亲。”
巨龙摇摇头,语气变得温柔,“不用道歉,娘亲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们现在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但你的心中一定要保留光明。”
“如果心中没有了光明,那比眼前的黑暗还要可怕。”
小龙呆呆地重复,“光?光明?”
巨龙笑着说,“是啊,你还记得光的样子吗?那时候你还那么小,还是个小小的婴儿。”
她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黯然,又说,“阳光是很暖的,很明亮的……”
“放心吧,总有一天,你会去到地面之上,你会看见阳光,看见山河,看见蝴蝶。”
“你会遇上很好的人,他跟你年纪差不多,长得差不多,性格也差不多。你们会成为朋友,不像现在这么孤单。”
小龙听着娘亲温柔的声音,脑海里描绘着朋友的样子,怀着美好的憧憬睡着了。
……
回忆戛然而止,顾慎独眼神变得阴沉,唇角浮起凉薄讽刺的笑。什么朋友?什么好人比坏人多?他就是信了娘亲的话,才会再度被打入这无间炼狱。爹死了,娘也死了,这世界上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其他没用的东西。
父亲说得对,这一次哪怕是踩着聊斋镇所有人的尸骨,他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桃花冢里窸窸窣窣响动,顾慎独从里面走了出来,又恢复了英俊清冷的容颜,只是脸上还带着尚未完全消失的血线,看上去半神半魔,格外诡异。
乐老头看他一眼,“你有没有发现,你这痼疾发作得越来越快,痊愈得越来越慢。”
顾慎独语气冰冷:“是该抓紧时间了。现在她已通过了山鬼祭的考验,是否可以献祭?”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里突然一阵钝痛,但他刻意忽略。反而是乐老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神情也跟语气一样冷硬。
乐老头儿觉得有些操之过急,说,“再等等吧。我杀胡四的法宝还没炼制好呢。敌人太过恐怖,总要准备得万无一失才行,对吧。”
顾慎独面无表情,“那便再等等,你赶紧。”
乐老头儿哀叹,“我也想快啊,鬼知道女树到底在哪里,改天你协助我找个机会去胡四的兰若斋里探探。”
话未说完,顾慎独突然示意他噤声,面露警惕。古画外面明显感到了外人的气息,顾慎独发现是小万,迟疑地唤着自己的名字,便走了出去,现身于古画外。
“有事?”
小万一见他出现,赶紧迎上去,“顾队,小镇长到现在都没回来,这都整整一天了!”
顾慎独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黑沉沉的夜。
“打她手机也没人接,我去问汪可,结果你猜怎么着?”
顾慎独看向他,小万于是自问自答,“汪可打包了几件东西,气冲冲地说要回兰若斋,再也不回来了!”
“哎哟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小镇长不会这个时候还在雪山上吧?”
顾慎独:“我知道了,现在就去看看。”
他身影一闪,从原地消失,只留下小万,心里猫抓似的抓心挠肺,很想知道昨晚的雪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顾慎独很快出现在雪山顶上。他目光敏锐地逡巡过雪山,没有发现许星辰的影子,也感受不到任何镇长印的气息。他心中浮起一阵烦躁担忧,之前将她一个人留在山上,是因为料定有汪可在,出不了什么事;后来跟汪可打了一架后,他心中负气,径直走开,也没想太多。
只是人好好地在山上,怎么会突然消失呢?依照胡四的性格,一击未得手,应该不会再添乱。那她人到底去了哪里,是因为被拒绝,所以伤心出走了吗?
顾慎独心如乱麻,搜寻着地上留下的脚印。发现脚印在某处突兀地断了,雪地上再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线索。
顾慎独心中一沉。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许星辰到底遭遇了什么?
从雪地的裂缝掉下来后,许星辰心里一惊,立刻想要纵剑飞出去,然而却发现上面的裂缝正在迅速合拢,眨眼之间便重新合为一体,要不是她闪得快,可能已被夹成肉饼。
没办法,许星辰只能控制着速度向下降落,随便从耳钉的随身空间里摸出了个矿灯头盔往头上一戴——没错,就是矿灯头盔。这玩意儿比夜明珠什么的管用多了,节约灵力,解放双手,还便宜一万倍,异人管理局的探员们都人手一套。
矿灯的光芒照亮了周边。头上是黑暗的岩壁,脚下也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不知道下降了多久,许星辰的双脚终于重新接触到地面。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以及淡淡的水汽。她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这是一条狭窄的地道,地面及旁边的墙上都十分平整,明显是人工所挖凿出来的。从石壁上的痕迹可以判断,这条地道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上面滋生出厚厚的青苔。这可就奇怪了,镇上的人从来没有提起过这里,镇志里也没有任何记载,是大家刻意隐瞒,还是他们也不知情?
从平时相处的情况来开,许星辰更倾向于后者。那么问题来了,会是谁在大山的腹地里挖这么一条密道?对方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自己为什么又会掉下来?结合前因后果来看,是因为里昂留下的这枚平安锁吗?
许星辰低头看向掌心里的银锁,据里昂所说,这平安锁原本是属于山鬼的东西,虽然山鬼已逝,但莫非这座山感受到了平安锁上遗留的气息,将平安锁吞了进来,自己只是不小心被波及?
光想是找不到答案的,许星辰双手用力握了握,小心翼翼地向密道深处走去。密道深沉黑暗,光线永远穿不透尽头,不知道尽头是否蛰伏着什么。
许星辰突然一个激灵,想了起来。难怪她刚才总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这不就是她的那个梦吗?
而手心里闪着微光的平安锁,又何其像梦中的那颗星星!
她下意识看向地道深处,那里面似乎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越往前走,空气里的血腥味就越重。
许星辰的呼吸一下急促了不少,情不自禁朝着尽头加快脚步走去。她想去看看密道的尽头,看看是不是就是那一处梦中的地洞,那一处封印着巨龙的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