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你眼瞎啊
大雪簌簌地落满了兰若斋。
投影前,胡四回过神,不屑地哼了一声,“跳得比十六天魔女差多了,真是的,耽误我睡觉。”
他转身就要离开,突然怔住。
只见女树上小小的花骨朵,紧紧闭合了数百年未曾开放的花骨朵,终于缓缓地绽开了花瓣。
镇上,尽管风雪扑面而来,镇民们依然自发地来到了街道上,看向第五峰的方向,雪峰上面隐有弧光。
人群一片静默,目光里满是虔诚。
嘤嘤在寒风中有些冷,一扭头见身边的宁三斤正出神地看向第五峰,突然之间心里一阵愧疚。
她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三斤哥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却为了陪自己一直伪装成学渣。往年的山鬼祭中,若是自己爬不上去,三斤哥便先一步说爬不动了,陪着她一起留在半山腰看星星;好不容易有一年爬上去了,三斤哥还高高兴兴地录了小视频,一直珍藏着。
今天这暴风雪的天气,其实以三斤哥的实力,应该也是能登顶的吧。
嘤嘤轻轻摇了摇宁三斤的手臂。
“三斤哥,其实你可以不用管我,自己去的。”
宁三斤转过头看她。最近由于照顾嘤嘤,他一直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整个人快速瘦了下去,开始呈现出一种清隽书生,温润如玉的气质。
他认真地看着嘤嘤,摇摇头,反手握紧了嘤嘤的手。
“不,我不去。”
“虽然修行挺好的,可是在人类的世界做一个普通人,也挺好。各有各的活法。”
“而且比起修行来,我更喜欢拍小视频;更喜欢各种不健康的高热量食物,更喜欢陪你去cosplay。”
“我更喜欢红尘,更喜欢你。”
宁三斤说得很慢,很低沉,嘤嘤眼圈一下就红了,宁三斤吓了一跳,赶紧抬手去擦她的眼睛。
“你哭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很开心,呜呜呜。”
深埋于底下的巨大冰窖中,刺骨的寒气比起雪山不遑多让。
沉睡中的燕宝珠睫毛抖了抖,半晌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正紧紧依偎在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里,半是疑惑半是迷糊地抬头看,正好与琴卿温柔如水的眼神对上。
“你醒了?”
琴卿哑着声音,整个人像是陡然之间苍老了好几岁,疲惫的脸上满是关心。
燕宝珠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镇长还挺不赖的嘛。”
荒塔顶层,瘸老道一个人盘腿而坐,笑眯眯灌了一口酒,看向远处的山峰。
山鬼祭,大寒日。这一天过后,立春也就不远了。
他打了个酒嗝,醉意陶陶地起身,准备钻回自己的葫芦里面,补个瞌睡。走了几步突然身子一滞,不敢置信地抬头朝着塔顶望去,耳畔响起那日师傅消散前说的话语。
“一旦星辰亮起,启动定山塔大阵,杀了整个聊斋镇的人!”
顺着瘸老道的目光望去,只见穹顶上石头镌刻的南斗浮星,不知何时已经荧荧发光。他顿时震惊到极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此时天色已明,夜里的暴风雪已经过去,小镇一片静谧安详。瘸老道胸中却涌起惊涛骇浪。他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真实到来。毕竟,荒塔传承已有上千年,这上千年来从未亮过,岁月漫长得让人以为这浮星永不会亮——
可是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就在他眼前,浮星散发出不详的光芒,清晰又真实。
怎么办?真的要依师傅所言,摁下这开关,立刻启动法阵,以镇上所有人的性命重新加固封印吗?
瘸老道下意识望向塔外。
街道上的人们已经各自回家补瞌睡,也有人有说有笑聊天。安静中又带着烟火气。对他们来说,这一天跟平常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区别,完全不知道一场灭顶的危机即将到来。
在此刻,他们所有人的生命都即将系于某个人的一念之中。
瘸老道手虚虚挪到浮星上。寒冬的天气,他却出了满头大汗。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手上却似有千斤重担,内心里像是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让他遵从师傅的话,不要犹豫,立刻按下去;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可是多少条鲜活的生命,都是他日常见到的,插科打诨的,照顾他生意的,请他喝酒的朋友和街坊。
而且,而且镇上明明没有任何异常啊,他也感觉不到任何躁动的气息。大地静谧,群山亘古安详,那被封印在底下的凶兽说不定早就死了,说不定只是用以警示的浮星失灵?
可如果是浮星失灵的话,为何这时间点又如此之准,正好是在山鬼祭,外地的游子们纷纷归来的时刻,聊斋镇上的人远比平时都要齐。
瘸老道进退两难,他的手掌罩在浮星上,正想一咬牙按下,这时却发现浮星熄了。
没有任何光芒,呈现出的是石头的质地。
难道刚才看错了?
瘸老道惊疑不定。
与此同时,许星辰平日所在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影正坐在椅子上,眺望远处的留君山,神情莫测,眼中含笑,发出长长的感叹。
“终于快等到了呵……”
这个人影是乐仲。
从雪山之巅向下望去,云海不知何时已经散开,神州大地一片混沌静谧。
最后一个光点消失在山下的密林中。
当真是曲终人散,先前的老人家们俱都消散在空气中,雪地里只剩下许星辰、汪可和顾慎独三人。
伏在地上的黑豹起身,抖了抖漂亮的皮毛,仰头一声长嗥。声音雄浑有力,天地为之震动。只见它一双竖瞳中精光内敛,俨然有了化形的兆头。
这灵性的大猫舔了舔许星辰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雪地上一连串的梅花印。
许星辰仍沉浸在先前的情景中,心神激荡,难以自拔。
这些老人,她认得她们。她们是聊斋中的花精狐妖,曾出没于书生每一个寒窗苦读的夜晚,温暖了他们的梦境。而今,也终于追随他们而去。谁说生命苦短,情爱终成灰?有些东西明明是至死也不会消散。
许星辰若有所思,看向顾慎独。她的目光如水脉脉,其中情思不言自明,然而顾慎独只是默默地转开了头。
许星辰眼眸里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汪可一直在旁边瞧着呢,感觉这一幕有点不妙,赶紧警告地叫了一声,“许星辰。”
他跑上前,边跑边脱外套,“冷不冷,快把衣服披上。”
许星辰谢绝了他的好意,径直走向祭坛后面隐蔽处去换回自己的衣服。汪可看着隐蔽处挡着的大石头,自己乖觉地转回头,又瞪了顾慎独一眼。
汪可:“别想偷看!”
顾慎独:……
他只不理。
等待的过程中,汪可见到祭坛前适才许星辰所戴的面具,忍不住捡起来拿在手中。面具上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幽幽的香气传来,汪可忍不住想要埋头深嗅一口,又怕被顾慎独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只能强忍冲动,装作漫不经心地把玩。谁知没拿稳,被大风一刮,吹跑了。
汪可:“!!!”
他赶紧去追,越跑越远,很快没了人影。
许星辰换好衣服,从岩壁后走出来,没见到汪可有些诧异,顾慎独简单地解释了两句,说,“走吧,先下山,不用等他。”
许星辰嗯了一声,身体却没有动。顾慎独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她。许星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顾队,这颈圈卡着我头发了,半天取不下来,你能不能帮把手?”
她说的颈圈是花姑姑给她的配套首饰,此刻正静静围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其实许星辰大可回到镇上再取下来,但她此时心里藏了别的盘算,强压着紧张,低垂眉眼,唯恐被顾慎独看出来。
顾慎独似乎真没看出来,淡淡说了声好,走到她背后,帮她解开颈圈上缠绕的丝丝缕缕黑发。他的手指冰冷,触碰到许星辰裸露的肌肤时,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顾慎独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妙的渴望,只是这念头太过反常,他抿了抿薄唇,为了缓解尴尬般,开口说道,“这不叫颈圈,这叫璎珞。梵语里有无量光明之意。”
“无量光明。”
许星辰笑着重复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讨论这个的意思,话题一转,“你知道吗,顾队,我爸爸妈妈是离了婚的。”
顾慎独愣了下,关于许星辰的家世他自然打听过,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鸡毛蒜皮的事就不多说了。总之从小我就觉得,将来一定不能像他们那样。我想亲手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最亲密的恋人。家里穷点没关系,孩子熊点也没关系,关键是我们彼此深爱互相包容。永远不会吵架,就算吵架了也会很快和好。”
顾慎独的呼吸有点浊,加快解开黑发的速度。
“好了——”
话还没说完,许星辰猛然转过身,眼睛亮得像星子一般,紧紧地盯着他。
“顾慎独,我喜欢你!”
“真的很喜欢,我想跟你组建家庭,想给你生猴子,想跟你一起白头到老,你愿意吗?”
她娇小的身体因为激动有些微微发抖,垂在两侧的双手也不自觉握成拳头,像是给她支撑的勇气。她知道其实自己不该说那么多,后面那些话可能会将面前这个男人吓走;可是她又情愿孤注一掷,将这颗心掏出来给他看。可能是刚才受了花姑姑她们的感染,她整个人现在都异常地急切。
许星辰无畏地直视顾慎独,眼神执着而灼热。她在等一个答案。
顾慎独没有马上表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许星辰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有波动。他的眼眸像是一条暗河,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汹涌,拖着她,扯着她不断地往深处下沉。有那么一瞬间,许星辰几乎以为他会答应,可是下一秒,现实无情粉碎她的幻想。
顾慎独垂下眼眸,掩去不明神色。
“真的很抱歉。”
许星辰眸中的光彩迅速褪去。她喉头有些酸涩,半晌,摇摇头。
顾慎独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看着她眼中的湿意,从兜里摸出包纸巾递过去。许星辰笑着摆摆手,自我解嘲道,“没关系,谁让我自己选择了hard模式呢。”
“你说,我是不是该放弃了啊?”
她开玩笑地说,装作不经意地揩了下眼角,并不打算等顾慎独的回答。顾慎独却心里咯噔一跳,抬眸紧紧盯着她,胸口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
许星辰没有注意到,转过身准备下山,却突然愣住。只见汪可站在前面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张俊脸十分阴沉。
许星辰:……
这狗东西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听到了多少?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后妈的面孔?自己又不欠他的。
许星辰突然感到有些头疼,她对着顾慎独笑了笑,“你先走,我一会儿再下来。”
顾慎独欲言又止,深深看了她一眼,径直离开。
汪可虎着脸跟他擦肩而过,故意撞了对方一下,顾慎独也并不在意,越走越远,消失在许星辰的视野中。
汪可走到她面前,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瞪着,半晌,还是许星辰十分无语地先开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汪可看着她发红的眼角,心里又难过又憋屈。他千辛万苦去把面具追了回来,谁知回来就撞见这一幕,心中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
“我说你瞎了眼吧,你还不信。”
许星辰:……
她现在心情低落,不想跟他斗嘴。
“没事的话就先下山吧。”
“等一下!”
汪可叫住她,却又一直不说话,只是自己慢慢涨红了脸颊,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说的话我可以做到。”
“啊?”
许星辰不解。
汪可红着一张俊脸,小声说,“我可以跟你组建家庭。你放心,我这么有钱,家里肯定不会穷;孩子熊的话我揍他,揍到他听话,不让你操半点心;我也不会跟你吵架,男人嘛,肯定要让着女人。”
他扭扭捏捏地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看许星辰。许星辰没想到刚才自己表白的话全被他听去了,有些尴尬有些愠怒,冷冷地说,“谢谢,但是我们不适合。”
“为什么?”
汪可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受伤。
许星辰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像是看见刚才被拒绝的自己,语气不由缓和下来。
“因为我对你没有感觉。我不喜欢你。”
她说得直白又诚恳,对汪可来说,却是一把残忍的尖刀,直直捅进胸口里面去,刹那间居然让他想要痛哭。这种痛苦又失望的情绪在他胸口疯狂地滋长,像野火一样蔓延。为什么她要这样说,他都已经够纡尊降贵低三下四了;他从没试过这么用心地去追一个女孩子,甚至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出这么卑微的话,可这个女孩子一点都没有被打动?她真的是铁石心肠。
汪可的眼圈渐渐红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向来威风霸道的样子如今已是荡然无存,倒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流浪小狗狗,梗着脖子说,“你眼瞎啊。”
许星辰看着他,语气不由更加温柔。
“嗯,我眼瞎,对不起。”
同样的对话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但这次却格外戳人心窝。汪可突然觉得一切好没意思,从始至终自己都是在唱一出独角戏,现在他不想唱了,他不想再像个小丑一样站在这里,胸膛里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他感觉自己马上就会被淹没;所以他不能再站在这里,不能再看她一眼!他要马上走,他要马上离开这让他窒息的地方!
其实,汪可若是成熟点,他会知道其实眼下是一个好时机。许星辰已经动了放弃顾慎独的念头,他其实可以趁虚而入,徐徐图之。可他不是,他太年轻也太冲动,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自尊与骄傲,经不起再一次拒绝。
汪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星辰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露出个苦笑。这样子也挺好,经过今天这一幕,高傲的汪大少应该不会再回头找她了吧。
多么可笑,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喜欢她的人她却不喜欢。感情这种事,向来玄妙。
不知何时天边已经开始微微发白,云海翻涌,如同海浪一波波涌向天边。许星辰发了一会儿呆,开始准备下山。这个时候她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转头望去,峰顶的隐蔽处隐隐露出一角衣衫。
许星辰心中一惊,下意识出声。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