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奶奶再见

    没有白小荷，时间还是一如既往，但那些缤纷的颜色已然沉降，日子变得不咸不淡。易小冰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没有理由不以众人仰望的优异成绩，升入初级中学。

    易小冰留长了头发，瀑布一般闪亮，比起以前的假小子，显得温婉恬静。她面对镜子，捏起兰花指，小指还特意弯起，将精致的粉绿色梳子样式发卡卡在头上，眼睛弯成月牙，像春风吹起了碧波荡漾。花格子尼龙上衣搭配深青色修身牛仔裤，尖头小皮靴，显得身材玲珑曼妙。而身体里莫名其妙的悸动，催动了胸部小小的隆起，轻触一下还会痛。她弯一下眉毛与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呢。易小冰双手捧着脸，害羞一笑，心想哎呀，长大了。

    一年之前，易小冰还土里土气，衣着毫无色差，缺乏性别特色。偶尔线头秃噜一堆，鞋子也破一个洞，一到雨天，心里便纠结矛盾。那时候，好想快快长大。现在，突然之间，身边就多了对衣着的评头论足。尤其伴随经济发展，一部分率先发家的人开始盖新房子，买城里人的衣服，带领萧索的乡人穿衣时尚。

    同样艰苦朴素的老师们，早已华丽转身。但他们不许百姓点灯，反而一再告诫大家，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任何攀比都是肤浅愚昧又无知。仿佛知识具有主见，拒绝进入奢华人的脑袋。

    年级分为六个班，易小冰和易安然同在六班，自然成为同桌。课堂刚刚安静，柳叶青突然搬课桌走进，笑嘻嘻告诉老师调换班级。

    易安然捂嘴偷笑：哈，“弗利萨”大人降临了。

    易小冰垂下眼角，毫无反应。

    柳叶青眨下眼睛，调皮一笑，将课桌丢在最后，紧挨两人身后坐下。

    班主任扶一下四方方的眼镜，仿佛思索需要前提，然后连接被打断的内容，进行第一项：选班委。

    有人毛遂自荐，有人亲朋举荐。易小冰岿然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她只需要坐在那里便光芒四射。大家不由分说举荐班长，但她毅然推辞，最终盛情难却，担任副班长。

    易安然语文成绩优秀，被举荐为课代表。柳叶青自荐为生物地理课代表，结果什么都不是，于是愤愤不平，央求易小冰举荐，给自己一个职务。易小冰只是笑：给你一个植物，你能制造阳光么。

    课下去趟厕所，回来就发现桌洞里藏有小纸条。原来是篇情书，可惜文笔太差，竟然有错别字，而且丝毫不令人感动。易小冰怀疑有人拿她开涮，但接下来每天都有几封信，在她看得见的时候落户在桌洞。有交朋友的，表白的，还有问衣服哪买的。也有天真可爱的同学，时不时调侃搭话，妄想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然后拥有一切。更有傻瓜，问错了名字，情书错寄给易安然。她们也不恼不气，只是互相打趣嘲笑。

    过几周模拟考试，易小冰又是班级第一。许多人看在眼里，也不见她多么用功，也不见她多么积极，却不声不响第一名到手，心里很是生气，自己明明很努力很努力，却只能得到一个普通名次。而爹妈看到成绩单，肯定会手指易小冰的名字，说你看人家的孩子。

    年级排名，易小冰第六，与二三四五差距甚微，但是第一名不可理喻，近乎门门满分，仿佛外星人。一拉全市排名，仍然排名第一，于是瞬间名扬四海。

    易小冰慕名而去，发现外星人只有一米五几，单薄瘦弱又摇摇欲坠，眼镜却有十五毫米厚了。瞬间心里平衡，凑近易安然耳朵：手无缚鸡之力，原来是书呆子一个。易安然则报以鄙视：你什么都不懂，我可是听说了，人家视力是遗传，那没办法，身高嘛，可以再长。你呀，这是自小优秀，没被压过一头，嫉妒了。要我说，技不如人就认命。易小冰笑笑：其实不必妄自菲薄，我们也成绩不错，也是学霸，你看看分数。易安然不屑之意更重，甚至拉低了眼角与嘴角：我们考这些，是因为水平只有这些，人家考那些，是因为试卷只有那些。

    “弗利萨”总能找机会横插一脚，无论她们谈论什么。他将试卷举到前排，得意道：看，我地理满分。

    但谁关心呢。易小冰继续还击：小胖妞儿，姐好歹也是个人物，也曾经威震育星小学。

    易安然就要一把抓过来：易小二，忘记我们的约定了？老娘要翻脸了。

    易小冰赶紧投降，把矛头转向“弗利萨”：都怪你，姐妹儿们说话插什么嘴，地理满分又怎样，名次还不是在中游。

    柳叶青“呿”一声：还不是因为我喜欢古惑仔，老实说，我现在是青龙帮五虎之一，要不然，哼哼，牢牢压制“外星人”。说着做了一个双掌用力下压的动作。

    易安然针锋相对：那又怎样，名次还不是在中游。

    柳叶青将另一张试卷放在其眼前：你看，我历史也满分哎。

    易小冰易安然异口同声：那又怎样，名次还不是在中游。

    柳叶青脑袋耷拉下去，无精打采坐回座位。没几分钟便听到易小冰惊呼：哇，安然，你好厉害，语文满分哎，哎，作文还是写这么多，完全可以省略一半嘛，这样都能满分，真厉害，我要像你就好了。然后是易安然谦虚回复：哪有哪有，我那是运气好，你才叫厉害呢，门门丢分十分以内，轻轻松松班级第一，我只排第九。说实话，我自认为不错了，但妈妈总是说，你看看人家易小冰，你看看人家易小冰。

    柳叶青哑口无言，打心眼里佩服女人互粉的水平。

    周末，天色将晚，易小冰将发卡摘下，蹦蹦跳跳走回家。夕阳刚在锅里煮过，缭绕着红彤彤的晚霞。奶奶伫立在大门口，眺望着远处，在无风的傍晚，静默得像一副素描。本来村庄萧索，道路坑洼，有失绚丽颜色，此刻更加无光。

    时间一如从前，迎着朝霞，奶奶目送易小冰出发，冲她挥手，现在也是同样的姿势，迎接归来。

    易小冰扑上前去。奶奶一个趔趄，赶紧拍拍她肩膀：快下来，真重，奶奶老了，抱不动了。

    易小冰这才发现，原来时间不复从前：几条皱纹新添在她额头，白发又侵占了她一半的青丝。她的臂膀不再孔武有力，身板也不再稳如泰山……

    但她眼里仍然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人总会渐渐老去，但只要闭上眼睛，这温柔就会伴随昔日的脸庞自动浮现。人世间的爱，能让时光停留在脑海。

    易小冰双手后拢一下头发，甜甜一笑，急忙从口袋里抽出成绩单：奶奶你看，我又把第一名带回家了。奶奶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仿佛遇见了遥远时间里年轻的自己，满脸欣喜道：我把你最爱吃的饭菜做好，用纱笼盖上，热乎着呢。

    易小冰脸贴着奶奶，环抱她腰向屋门走去。微风吹起，掀动了两人的发梢。奶奶拨开其嘴边头发，不无叹息：小冰啊，去年你还不到我肩膀，现在已经越过眼角了。她只是嘻嘻笑：我也想像你一样啊。

    奶奶点了香，第一碗端给爷爷。易小冰恭恭敬敬磕了头，就大吃特吃开来。吧嗒吧嗒的咀嚼着竟也能同时声情并茂讲出学校趣事：自己考班级第一，仍然落后外星人一条街；小胖妞儿每次作文字数都超字数一半多，却能得满分；柳叶青地理历史两门满分，成绩却排在中游。

    奶奶坐在原来爷爷的位置，听得仔细认真，同时叹息自己没好命：小时候穷，女孩儿不让读书，嫁人后每日为家务事为子女操碎心，没时间学习。同时暗叹，还好没让易小冰走老路。

    易小冰学小时候撒娇，告诉奶奶：学习这种事，老年人犹如炳烛之明，没有晚。于是打开书本，一字一句念起来。

    奶奶喃喃自语：念得真好，只是人年龄一大，精力很难集中，而且有太多事情困扰，像你们书上的话，世事纷繁复扰，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易小冰便纠缠奶奶，像当初纠缠爷爷那样：给我讲讲您年轻时候的故事，我不怕说来话长，也不怕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想听。

    奶奶实在不愿抖开长而又长的包袱，况且岁月都将割舍不下的变淡了，多说也无益，便要易小冰上床睡觉。

    次日早上，朝霞满天，仿佛晚霞未落，只是任性的转移了方向。易小冰硬是把两年没出远门的奶奶带上三轮车，向镇里集上进发。奶奶只好换一身压箱底的衣服，虽然坐车，却被颠簸出不少汗水。

    两只叽喳鸟在前方盘旋，既不飞走，也不远离，偶尔啾啾几声，像是喊着“加油”“加油”。易小冰挠挠头，套奶奶话：奶奶，你知道嘛，班里每次作文课，老师都会以我为例文，但小胖妞儿总觉自己文采好。这次又要作文了，题目是梦想，您得梦想是什么呀。

    奶奶乐呵呵回答：我没什么梦想，那时候能活命能成家就烧高香了，你爸也没什么梦想，能把你养大就不错，但你一定要有，你的梦想就是奶奶和爸爸的梦想。

    易小冰想，还好命题不是父亲，急忙道：但是爷爷有，不过他总说梦想交错了时间什么的，好像提前完成梦想就能延长生命，我不是很懂。

    奶奶“奥”了一声，将话题转移回来：小冰啊，你的梦想是什么。

    易小冰又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恐怕这次要交白卷。

    奶奶拨开她的小手轻声道：好好想想，你可是肩负着两代人的梦想，好好想想，无论大小。

    易小冰嘻嘻笑了，转身搂住奶奶：那就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吧。

    奶奶愣了一下，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许多东西在眼前飘荡：胭脂、镜子、茶杯、火柴、苹果、玩具手枪、溜溜球、螺丝刀、鞋子、发卡……她镇定了好一会儿，从三轮车上走下：小冰啊，有一件往事将要落满灰尘了。你一周岁抓周时，我们在你周围摆了好多好多东西，你碰碰这个，碰碰那个，害我们紧张一阵儿，又紧张一阵儿，结果你小手一扬，呼啦一下全推倒了。你爷爷说你闯祸精，你妈妈说你想要这个世界，倒也符合你的说法。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看管你。但你这梦想太大了，世事总难预料。

    易小冰又嘻嘻笑了：那就缩小一下，我的梦想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能见到奶奶你，当然了，还有一桌子好饭菜。

    奶奶点一下她脑袋：别贫了，买东西去。然后走向五金店。

    语文课上，老师将作文下发，要大家大声念出自己的梦想。

    许多人的梦想如此相像，都要成为科学家，也不知谁要偷走谁的梦想。易安然梦想成为作家，但未来大作家字数太多，仿佛简短一点文章便会黯然失色，只被允许读一半；柳叶青梦想游走全，成为摄影家，读文章时还特意把摄影杂志摆在桌角。他成功引起老师注意，临近读完，书就被没收。看来老师根本不在乎是否扼杀你的梦想。

    这次，易小冰没有成为例文，但她手捻着刚洗完的柔顺长发，将其打个卷，满不在乎的样子。

    老师让大家做一个便签，将梦想贴进集训录里，相约十年后返校查看。

    学习之余，其实学习本没有空余，但不妨碍大家理解为学习多余，大家的生活便丰富多彩。易小冰仍然不时翻看《七龙珠》，想起赠书给她的聪明姑娘，猜测她的此时此刻；柳叶青因为买书而穷后，又四处借阅历史地理杂志，在此期间，青龙帮已经被组织收编，硬生生改为青龙学习小组；而易安然总是在看些没用的书，号称讲什么梦想啊爱情啊，其实就是小说，甚至过分到交了笔友。

    易小冰关于梦想的作文在机器轰鸣中又读完一次，因为奶奶听力不好，所以要不断重复，一旁的姑姑却席地而起，夸她孝顺，夸她有天分。

    爸爸和其他工人正一起忙着拆大门，垒院墙，装大门，不亦乐乎。当然，门口那棵大树遭了秧，包括易小冰已经忘却了的，多年前种下的种子。其实它们从未发芽。奶奶吸一大口烟，放下心事一样的轻松：好运气就要开始，趁我还能活动，把能办的都办妥。

    大门改建完成时，初三已经结束，大家都在家消暑。学期结束之前，易安然参加了一个蹩脚的作文大赛，作文以“父亲”为命题。小胖妞儿写完爱不释手，自觉老师不能慧眼识珠，也不做额外辅导，直接参加了活动。

    暑假过半，却意外接到本县作家协会的颁奖。她恨不能每一个字都裱起来，自觉梦想就要起航。易小冰很清楚，这将成为她余下半个暑假的谈资，她将重复一百遍一千遍。于是尽量轻描淡写，拍拍她肩膀：我怎么没听说我们县还有个作家协会，该不会就你一人参赛吧。

    换来的只有鄙视：有本事你也写一个！

    易小冰写不出来。但她思考过，这是爸爸的问题。爸爸的背影既不高大又不伟岸，他的正脸既不坚毅又不俊朗。他文化程度不高，又不聪明，甚至成为人们打趣的对象，不能赚很多钱，永远都不会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他又唠叨，又没主意，是家里的顶梁柱，却不是主心骨。他不能成为自己的骄傲，甚至没能留住妈妈。该怎样赞美父亲呢？

    如果是白小荷，她的爸爸肯定坚毅刚强背影伟岸，比山还高比海还深，她的爸爸无所不能，可以移山填海披星揽月。

    易小冰仔细品读易安然的获奖作文，没有排比，没有对比，虽然长的要命，却很温暖，仿佛荒茫原野里摇曳着橘黄色灯光的小屋。但自己的父亲呢？

    奶奶说，父亲老实正直，有力气。

    易小冰更羞愧的低下头，心想这有什么特别呀。

    奶奶说，父亲爱我们，只是不会表达。

    易小冰说，《我的奶奶》我肯定会写，还会念给你听。

    奶奶只是笑，说傻孩子。

    父爱的伟大，绝不是几张a4大小的纸，千百字可以表达出，于是易小冰上交白卷。

    后来老师拿出这张白卷，给大家展示，慢悠悠道：假设有一张白纸，我在中间画一个黑点，大家只会注意黑点，如果我写几百个字，大家同样只注意这几百字，但突然，我什么都不写，这张白纸就呈现在大家面前了，是不是啊——易小冰惭愧的低下头——好，下课。

    易安然撇嘴道：小冰，老师总是偏向你，我们写了一车文章，老师偏偏指出你的白卷，你看看，我的文章明明也不错么，老师果然没念，幸亏我参赛了。说着拿出自己文章，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易小冰气呼呼道：老师明明讽刺我好吗。说真的，我不会写，我和我爸不亲，换成奶奶还可以。

    易小冰果真开始动笔。她动用了从记事起的记忆，从晚霞到朝霞，从夕阳到朝阳，一笔一划，写写停停，断断续续，未曾想过，自己的文章居然也可以那么长那么长。

    但那么长那么长能长过回忆么！

    当她将文章完成，可以大声读出，奶奶却听不到了。

    当一个温暖的早晨，朝阳红消散时，字迹飞舞着，消散在了风中。而火焰的熄灭，将易小冰彻底带入寒冬。那闪闪发光的未来从此暗淡，消失了颜色。她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