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17/密州(1)
郴州往密州约要四五日,我们雇了两辆马车,绵绵与应子夏同乘,我自然与宇文盼一起。
宇文盼靠在车厢壁上似在思考,她的伤已大好,倒没有什么必要再往我身上靠,只是偶然回想起来,她遗落在我身上的温度似还有些灼热。
“周姑娘在想什么?”宇文盼突然出声。
我心头一跳,心虚地别过头,总不能说我在想她先前靠在我身上的事情。
“没什么,就是在那个燕王,按辈分,是你二皇叔吧?”
宇文盼心头有事,也未生疑:“的确,现如今除了齐王叔,也就只有燕王叔尚能说上几句话了。”
“你去找他做什么?”我问。
宇文盼看了我一眼:“一些家务事。”
我默然,心知她是不会再说了。
“对了,”她又道,眼中情绪不明,“送我到密州后,周姑娘便走罢。”
心头突地有些空,她这话说的本没有什么错处,我也确是没有必要掺和他们家的事情,可却不知怎的,总觉得不是滋味。
我往后一靠,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这么说:“绵绵邀了我,总不好拂她的意思,你也不用赶我,我自己会走的。”
宇文盼皱了眉:“周姑娘……”
我打断她:“好了别说了,就当我是看看你还会不会再出事行了吧,你不是说郑王要害你性命,那燕王就能信了么?”
宇文盼侧了头,垂眉:“不论选谁,都是一场豪赌,我与睦儿别无选择。”
彼时她面上疲倦非常,褪去以往矜贵自信的模样,这样的宇文盼,莫名惹人心疼,不论她找燕王做些什么,其中难处,我也并非一无所知。
她的那位燕王叔,在明哲保身这一块儿,是世人共睹的。
传闻圣文太子谦逊聪颖,素有仁治,乃是众望所归的天子,可惜未留子嗣便与圣文太子妃一起死在了阡州城。
高祖失子大悲,同年十一月便病逝了,亦未立太子,其子为争太子位内乱迭起,后终以武帝合郭崇彬之力平定,夺得帝位,改年号奉天,然而众王依旧不服,乃至内乱连连。
高祖皇帝生了七个儿子,除去齐王为武帝党,楚吴郑三王一被诛一自杀一被贬去贫瘠之地,唯有燕王从未参与夺位之争,也从不过问武帝之策如何。
无论封地何处,燕王从未透露出不满,因而得武帝厚待,可以说是武帝一支中,除齐王外下场最好的一位。
可这样的燕王,也曾于几年前的削藩之策中闹出了动静,可知他并非心里不争不抢,只是因武帝强势不可与其争辉罢了,而轮到宇文盼要他做什么,恐怕是不容易的。
马车往前驶去,落日时分,我们到了燕王府,绵绵将我们引进去,燕王似乎不在,倒是她的几位兄弟在后院操练,听闻绵绵来了,便都跑了过来寒暄。
诚然如绵绵所言,她那家子人确实好客。
尤其当绵绵说我是她师傅时,她那三位哥哥便都跃跃欲试地要找我讨招,连她那个最小的——八九岁的弟弟宇文统也摸了一把木剑,一本正经地与我说“请指教”。
我一思量,拿着剑鞘冲他屁股拍了两下,把他拍在了地上啃了一嘴泥。
宇文统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屁股直嚷:“师傅欺负人,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怎能打人屁股?”
他们燕王家的孩子,怎么都惯见着人认师傅的?
绵绵一把揪了他的耳朵:“该,你这小饭桶,叫你对我师傅无礼,这下老实了罢!”
宇文统一脸委屈:“六姐姐又欺负人,我要告诉爹爹去!”
绵绵皱皱鼻子不以为然:“父王最疼我,才不会理你,况且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小孩了,怎的还做这种说不过就告大人的事儿?”
宇文统一愣,两串鼻涕合着眼泪水瞬时就往嘴里淌,边哭边哇哇地喊:“大哥,六姐姐欺负人,呜呜呜——”
被他唤做大哥的,也是燕王家的长子宇文续,他倒是唯一一个没有同我讨招的,一身文气与应子夏颇像。
宇文续寻了块帕子胡乱给弟弟抹了抹:“好了别哭了,父王在阅兵,你去马厩找何都尉,说家里来客人了,让他带你去找父王,回来的时候路上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宇文统抽搭了两下,竖起三根指头:“要三串儿。”
语文续也竖起三根指头,又掰下一根:“两串。”
宇文统眼见着又要哭,生生憋了回去:“两串就两串,大哥就会惯着六姐姐。”
说完抱着木剑颠颠地跑了。
宇文续歉然看向我们:“诸位见笑了。”
又客套了几句,便一齐被他带入了客室。
“这么说,绵绵此行倒真的将齐家那个祸患给除了?”宇文续听闻我们在郴州所为,颇为惊讶。
“绵绵本事了,”说话的是她二哥宇文练,他讨招时脚步虚浮,想来并没有多认真,此刻说话也像打诨,“说罢,要什么赏,我去跟父王求。”
“呸,谁要你求,成天不干正事儿就会耍嘴皮子!”绵绵嗤他,宇文练轻嘴薄舌地笑,存心逗她。
“绵绵这话说的难听了,二哥虽然不干正事儿,但正事儿也挨不着他呀!”接着宇文练耍嘴皮子的正是绵绵的三哥宇文绍,这两人不仅样貌相似,这性格倒也真是相近。
“好了,你们惯会打趣绵绵,今日有客人在,怎么如此没规矩。”那是燕王第五子,宇文绰,也是绵绵一母同胞的哥哥。
后来与宇文盼聊起时,才对燕王家的关系稍了解了些。
燕王共有一位正妃和三位侧妃,生有五子二女。宇文续成亲早,第二年就抱得两子,如今也有五岁多了;绵绵的四姐宇文绮远嫁,家里去年刚生了个女儿;另外宇文练和宇文绍这对兄弟成亲也要赶在一起,定在了明年中秋。
绵绵和宇文绰婚事未定,倒是听说宇文绰有了意中人,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疑惑宇文盼对燕王家事如此热衷,她斜了我一眼,我便只好噤声。
燕王那些子女中,绵绵与宇文绰乃是正妃所生,故身份最为尊贵正统,看绵绵性子,想来也多受宠爱。
而长子宇文续与已经出嫁的四女宇文绮是侧妃徐氏所生,徐氏大燕王七岁,是燕王最先娶进的妃子,可说与燕王感情甚好,宇文续看来最是稳重,大概也和他的娘亲一般,这位徐氏听说后来去学了佛,常年不在王府中住。
至于宇文练和宇文绍,年纪差不了许多,是燕王侧妃陈氏所生,陈氏出身颇低,燕王虽不曾薄待,但想来若将来燕王立世子,与这两位是没什么关系的。
至于最小的那个儿子宇文统,乃是侧妃苏氏所生。
这个苏氏正是苏相家旁支,说来跟苏钦鲤还有几分淡薄的血缘关系。
当初武皇帝特地赐婚,苏氏曾被忌惮许久,直到武帝过世,燕王才想起她来,而这位苏氏也在第二次生育时,因难产一尸两命,长眠于地了,其后宇文统便一直养燕王正妃的名下,也有六年了。
燕王家这几个孩子,性格虽不同,但看来是十分和睦的,宇文续与宇文绰都颇为稳重,一个长子一个嫡子,将来不论谁当了世子,总不会像武皇帝那几个兄弟一般,闹到那种境地。
我偷看了一眼宇文盼,宇文盼目光落在宇文续身上,又间或像门外望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绵绵此时还在谈论着郴州之事,应子夏在一旁附和,他与宇文家的人倒是熟络。他们叫他应先生,是三年前与宇文续相识后,被宇文续极力相邀,从而做了燕王府里的谋士,燕王最初是不信他的,只是应子夏所提之策皆颇有效益,更是屡次让郑王不悦,引得郑王派来刺客专为了杀他,倒让燕王府的人更信任了。
“父王偏说什么不可妄动不可妄动,要真的让齐翰那家伙为非作歹下去,岂不是早晚要欺负到咱们密州来。”说到了燕王的告诫,绵绵颇为愤愤。
宇文续表示不赞同:“朝廷打量,我等一概不知,且说那冀州本是无主之地,郑王占了后朝廷也默认是他的,父王一向敬待朝廷,不肯起了冲突,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情有可原!”绵绵一指宇文盼,“游姑娘就是朝阙台派来的,她也说了郴州是燕王封地,郑王根本管不着!“
宇文家人皆是一愣,讶异地望向宇文盼,宇文盼正拨开一片茶叶,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眼笑了笑:“也没什么要事,在下是来找燕王殿下的。”
“这话你怎么不早些说?”宇文绰腾地站了起来,这话是对这绵绵说的,而后又对着宇文盼一礼,“使者来访,我等失态,还望使者不要见怪。”
宇文盼轻笑:“公子言重了。”
绵绵见宇文绰如此慎重,低头嗫喏道:“忘记了嘛,谁让你们听到我师傅是琴圣后人就什么也不顾了,就光问了个名字。我当然也想再见见师傅的风采。”
宇文绍和宇文练别过头,轻咳假装不知,我愣了愣,合着这锅还扣到我的头上了。
场中一时尴尬非常,幸而宇文统很合时宜地攥着两串糖葫芦跑了进来,笑得两颗豁了的门牙摇摇欲坠,说话直漏风:“爹爹回来了。”
门外应声踏进来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唇上与下巴蓄了薄薄一层胡,黑袍银甲,丰姿玉树,颇有儒将的风采。
他甫一踏进屋子,还未出声,却望着宇文盼惊住,宇文盼放下手中茶盏,起身向他微行了一礼,直白直接:
“燕王殿下,朝阙台有要事求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