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容身之所
“真是抱歉啊小同志,我才听老板说人已经招够了,我没得到信儿。真是抱歉,耽搁你时间了。”
改革开放后,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开始,到现在店铺琳琅满目遍地开花,这座大城市,跟村里人口口相传的一样漂亮繁华。
周芷青一条街走到头,硬是没找到容身之所。这是这条街最后一家招服务员的小饭馆,看着老板娘和阿姨去后厨,不知道聊了什么,出来便说人已经招够了。
周芷青面上表情不变,客气的说了句耽搁他们时间了。见阿姨回去了,周芷青的步子故意慢了点。
她耳朵很灵,这个距离能让她将柜台那边的二人说话听得清楚。
“正经做生意的哪能要这种妖里妖气的。万一有流氓闹事,这生意还做不做。”
周芷青腰背一僵,走到隔壁窗子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是天生的自来卷,用碎布条扎成利落的马尾,看上去也有些炸毛。却趁着她巴掌大的脸更小巧。
哪怕她有时候也讨厌长成这样的自己,但也必须承认,真的好看,是那种自己抱着镜子都能看半晌的好看。
可好看不能当饭吃,尤其不被当正经饭。
奶奶跟她说,她就是城里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不知道跟谁怀了孩子,生了以后就随便扔村里路边了。所以才长得这么漂亮。让她一定要学的贤惠董事,不然光是看她这张脸,就找不到老实能过日子的好人家。
她不知道因为这张脸受过多少委屈。只是没想到,大城市的人也这样。
肚子咕噜噜的叫,可摸摸被缝在衣服里面的那点钱。再忍忍,晚上再吃吧。
再找不到工作。她想回家,估计都没钱买票了。
何况她不想回去被爹妈嫁给那三十多岁的邋遢懒汉。
转个弯越往前走越热闹。可路两旁一直没见招聘的消息。
前面一阵哄闹十分热闹,周芷青一抬眸,先是看见了那招牌崭新的国安商场,和门口人来人往的热闹。
那里面的东西很贵,来往的人很多,也有招工的告示,但肯定不会招她去干活。
而国安商场不远处,有十几个人在一个小摊前驻足。
周芷青隔着好远,瞧不清卖的什么,正要有人从那个方向过来,手里比划着给袖口带套袖。那套袖口还有时髦的荷叶边,很是漂亮。
显然是刚买的。
“姐,你这是刚买的吗?多少钱?”
那其实跟周芷青差不多大,二十出头,打量周芷青一眼,还怔了一下,只觉得像是挂历上的港台明星,又见她穿着简陋还打着补丁,目光都柔和了些有些怜悯。
“就那边买的,一块钱呢。血贵。可这花色好,做工也不错,买一个回去咱自己家也能做。”
“一块钱!”
周芷青听了话眼睛都值了。这么个碎步料子就能做的东西值一块钱?她一天能做几十个。
见了世面的傻丫头就站在街口,怔怔的看着人来人往。人们在那小摊前停停走走。一个下午的功夫,卖出去的东西有几十个。
如果摊上每个都卖一块钱,那一下午就能到手几十。比他一家四口一个月赚的钱都多!
听村里人说现在大城市遍地黄金,要饭的去了,回村都能盖三间瓦房。
她还不信。
这不是只等着捡钱吗?
趁着夜色,在路边餐馆买了两毛钱的米饭,她还有村里带出来的咸菜,凑合一顿就成。
回了隔音不太好,还掉墙皮的招待所,周芷青从包袱里翻出来上学时候用的本笔。这本子用了几次,都是用铅笔写完了,橡皮擦干净再用。用到现在有的地方已经破洞烂了。
一边就着咸菜吃米饭,一边在本子上算一笔账。
她手里还有五块二毛钱,半匹布也买不来。但如果只是一些零碎布头就够买好多的。她当然不会傻到也做套袖。她这一下午,就看来来往往的人的穿着。
那些年轻的学生,和刚工作的女人十分时髦,穿的也好看。有那种珍珠耳环,下面就坠着布条的,有假领子,连头上扎的头花,看着都很新颖。
周芷青上学时就是个最会举一反三的,光是这样看下来一圈,心里就有了不少的想法。
左右摆个摊,就算卖不出去,带回乡下就说城里都带这个,也不愁卖。再不济,人家卖一块,她卖八毛。
薄利多销。
只要生意做起来,就算不得已回村里,爹妈看她能赚钱了,应该也不急着把她嫁出去了。
看见希望了,周芷青状态都好了不少,将手里仅存的票子一张一张,一枚一枚的反复数了几次,手握着一份安心,这才安心睡下。
朦朦胧胧间,好像飘在水上一沉一浮。
周芷青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去买了材料,熬大夜做了整整一天。
可摆摊没赚钱,还被没收了摊子。
从此以后诸事不顺,学人家倒卖。却被当做投机倒把抓起来。放出来后回乡开作坊,却有人自称吃坏了,讹的她变卖工具。
去集邮,被坑的欠了一大笔债。被人拉去借钱炒股,最后却血本无归,负债累累。
大雪天被父母抢走了手里最后一点值钱东西,驱逐抛弃,活活冻死在接头。
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梦中的周芷青像是一个旁观者,快速略过了悲惨的一生,随后定格在面色铁青活活冻死的那一刻。
胸襟一凉,低眸瞧见衣服上一滴水渍。
原来她会是这样的结局。
忽然间一切回溯。
周芷青这次看的个更加清楚。
她摆摊被没收,却有另一个女孩低价从保安手里买走了她熬夜做的东西。她倒卖被抓,在一场争议中被定性无辜,紧接着那个女孩就接着这份东风,靠着倒卖赚了一大笔钱。
她被讹变卖作坊工具,那女孩低价买入后,几个月就开了一家小工厂。
她集邮被骗,可邮票抵债后被那女孩买走,转眼女孩就从画册夹缝里找到一张价值连城的邮票,还借此认识了地位超然的大人物。
她去炒股血亏,可那女孩紧接着买走了跟她抛售同等的股票,转眼股票飞涨。
原来,她不过是那个女孩人生的对照,或者说是配角。
她一个不落的替那个人踩了所有可能踩得坑,然后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孩,一步踩着一个她的血脚印,步步高升。
她冻死街头的那一刻,一辆车子驶过。时间定格,小轿车里,女孩笑容羞涩又腼腆。看了一眼旁边开车的坚毅男人,底底的叫了声:
“爸。”
那心一瞬间的绞痛,让周芷青根本注意不到这仅仅是梦境。
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沉重,周围的一切,都在下坠。
睁开眼睛时,心绞痛的感觉仍在。抚摸着胸口,另一只手摸了下枕头。
湿透了。
起身擦擦满头的汗,眼睛刺的生疼。眯着眼睛出卧室去了共用的卫生间,用冷水激了一把脸,总算清醒过来。
卷曲的碎发贴在额角有些难受。周芷青抬手将头发挑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双眼睛。
一双杏眼,那么有神,又那么明亮。
不像梦中会那样麻木无神。
都梦见了什么?预知的梦吗?
周芷青上过学,所以她不信鬼神。可一想到梦见的事情,又觉得心里发毛。
忙回去,确定钱一分没少。小心的收回衣服里头的口袋。整理一下自己出门。下楼在大厅,才看见时间指针已经到了中午。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半。
这次是去农贸市场,步行一个多小时,从哄闹的街市里,找到了卖布料的棚户。
跟着人群往里挤,期间遇到了有人顺着她的腰往上探,周芷青手抓过去,用指尖狠狠的拧了一下,瞪了一眼伸咸猪手的人,随即快加快步子过去。
那卖布料,也卖成品衣服。做衣服就难免会有零碎布头。
周芷青在布料里挑挑拣拣,花色好的都不便宜,便宜的都是花色又不是年轻人喜欢的。
“哎哎哎!不买别乱翻啊!有布票吗?”那人见周芷青还穿着一身带补丁的衣服,又专门去挑好布料,不觉声音不客气的警告。
周芷青也不在意,她进城后,最不缺的就是别人看过来的白眼。
“嫂子,您家有碎布头吗?就是要布料好的。我买回去拼个桌围子,结婚带走的。”周芷青手里是有几张票,可布票到现在也是值钱的,她没有。
人再刻薄,听见是要结婚的,也不免心软几分。谁还能给新娘子找晦气呢?
摊主撇了撇嘴,进里头从缝衣机下拎出来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是一包袱的碎布头。
“这个是刚做衣服剩下的,都是做二十多块钱一件的那种好衣裳。你要的话……两块钱吧。”
隔着塑料袋,能看见里面花色确实不错,就是太碎了些。
周芷青也没有挑的余地,道谢买下后,又花五毛钱买了一米半的廉价亚麻粗布,这个不用布票。两毛钱的彩色线和两毛钱的扣子,和一毛钱的皮筋。
她从村里出来带了针和黑线,这些就够做些东西了。
只是从农贸市场里拎着东西出来,她满兜就只剩下两毛钱了。
回去路上买两毛钱的饭。
她就真的成了一分不剩的穷光蛋了。
周芷青不是忘记了梦里的事情,只是她这个人,不太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