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所以,苍晟的心魔劫,到底为何你在?1
迟迟得不到回应,奇越魔爪捂着脑袋,急得在内心咆哮。
即便是心魔劫里,简轻烛也不想被杀掉,他咬住手腕上的绳子,嘴里含混不清地解释:“我是他师尊唔,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识海里顿时陷入死寂。
奇越沉默良久,想恰个烟:“不别抬举我了,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傻瓜罢了。”
他单知道简轻烛是秦修敕的白月光师兄,却没想到,简轻烛还能是仙宗主的白月光师尊。
他一直以为他的灵主简轻烛,是个单纯的大笨蛋,事到如今才发现笨蛋竟是他自己。
灵契传到动静,简轻烛察觉奇越突然四大皆空,内心一片释然。
他以为奇越在害怕,边咬着绳结,边安慰道:“我们只是被心魔劫拉来为难苍晟的,不会有事。”
奇越面对自身难保时,还惦记着他的灵主,有点感动:“不必管我,灵主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白月光出现在心魔劫里,会出现怎样的景象,奇越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何况,眼下简轻烛被绑在这红罗帐内,怎么看,都十分不妙,岌岌可危。
玉榻外,身量修长的男子手腕转动,锋利的剑刃,闪着寒芒。
所有渡劫中,最难的往往不是检验修为的天雷,而是其后的心魔劫,此劫会根据渡劫者的心魔,设下身临其境的幻境,身为渡劫者,要保持绝对的清醒。
只有不被其蛊惑,战胜心魔,才能成功突破,修为迈入更高的境界。
苍晟设想过心魔劫会出现的各种幻象:付出万千心血的宗门毁于一旦,致他愤怒,往昔故人,使他心痛,甚至是回到崖下山谷,让他留念,独独没想到,面前会是一张红纱飘动的床榻。
苍晟只觉可笑。
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如果这就是心魔劫,他会不假思索,一剑了结床上的人,无能是谁。
苍晟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长剑划过半空,一片轻薄红纱坠落在地,其后若隐若现的风景,露出真面目。
一张雕龙画凤的宽大玉榻,铺着柔软锦被,正是常年置于丹浮宗宗主寝殿的东西。
此时,这个苍晟无比熟悉的床榻,多了个身影。
待在他床上的青年,穿着单薄里衣,一条细长的襟带松松束着腰身,乌发披散,两只手腕被捆绳勒出红痕,雪白裸足踩在软被上,不足一握的脚踝,戴着银色镣铐,挣扎间,发出‘哐当当’的伴乐脆响。
他正咬着手腕上的绳结,被床边动静惊到,侧过头,露出白皙如玉的脸颊,额间一抹赤印,漂亮得惊人。
苍晟瞳孔骤缩,刺向榻上身影的长剑急转。
“砰1
剑气落在地面,劈下一条深深的裂缝。
苍晟被急收回的灵力震得倒退两步,稳住身形后,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缓缓抬起头。
似是被这惊天动静吓到了,青年像个受到惊吓的小灵兽,本能抖了下身子,一双因迟迟解不开绳结而泛红的眼睛,呆呆看着他。
“师、师尊”
苍晟在那刻,终于感受到心魔劫对他的恶意。
心头涌起无与伦比的愤怒。
灵剑斜插入地,苍晟迅速脱了外袍,走到床边,闭着眼,将衣袍给眼里衣衫不整的简轻烛盖上。
简轻烛不知他想做什么,急忙躲开伸来的手,谁料背后一空,他倒在软被上,紧接着,一个宽大外袍盖住他,连头顶都遮住了。
眼前光线变暗,只剩一片白色绸缎。
简轻烛心头一梗。
他记得,在人世间,人们只会给那些逝者盖上白布。
徒弟还没动手,就开始考虑他的后事了吗。
“你”
苍晟遮住人,才睁开眼,随后不假思索地去解简轻烛手腕上的绳索。
但尚未触碰到绳,他微微一顿,冷静下来。
他正在渡劫。
眼前之人并非师尊,只是心魔劫里的幻象。
苍晟收回手,往后退了数步,一言不发看着急冲冲从他衣袍里探出脑袋,试图干扰他心志的‘幻象’。
与脑海中的身影一模一样。
只是与记忆里的不染纤尘相比,此刻简轻烛瞧着有些狼狈,束着手脚,废了极大的力气从他衣袍下钻了出来,乌发因此变得凌乱,眉头微蹙,累得轻轻喘息。
他微仰起头,一双清眸望了过来,像要质问什么。
太像了。
如同师尊亲临,无法找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苍晟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一团黑雾出现,在他身边徘徊,里面传出与他如出一辙的声音:“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你不想做点什么吗。”
苍晟眉头皱起:“你什么意思。”
真正的心魔来了。
“我就是你,在我面前,不必装傻充愣。”心魔缠绕着他,不紧不慢道,“你睁眼看看,师尊正手脚无力地躺在你床上,插翅难飞,你确定要这么一直站着,而不是去做心底渴望已久的事吗。”
苍晟渐渐明白心魔之意,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你弄错了,”苍晟侧过脸,冷冷直视着他的心魔,眼神中透出浓郁的警告,“我不可能对师尊抱有不臣之心,别用你那肮脏的想法玷污我与师尊的情谊。”
“我只敬他——”
“若真如你所说,为何我会出现。”
心魔嗤嗤的笑,像在揭掉他的伪装,谎言。
“既然对师尊并无情爱之念,为何目光闪躲,不敢看他在床上的模样。”
苍晟沉了脸,只觉这心魔所言实在荒谬。
他何时不敢了!
苍晟视线落到榻上,被他斩下的红纱坠在床沿,简轻烛似乎想下床,一只脚率先探了出来,裸足踩在如红雾般的薄纱上,仿佛察觉他的窥探,圆润白皙的脚趾微微蜷起,泛起淡淡粉意。
苍晟猛地收回视线,心跳如擂鼓。
片刻,他俊脸如铺了层寒霜。
不可能。
他怎会,对师尊抱有那种不堪的想法。
苍晟心乱如麻,抬手挥散黑雾,找了个地方打坐调息,平复乱成一团的心境。
简轻烛是他放在心上的师尊,他那般敬他,怎么可能对简轻烛有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出生于凡世,小时候再普通不过,白日帮阿娘干些轻活,与村里的同龄小孩一起玩耍,傍晚寻着袅袅炊烟回家,过着平静祥和的日子。
直到一天,传说中的仙人来了,告诉他,他是天灵根,在整个修真界都是天赋异禀的存在。
苍晟那时只知道,跟着那人走,能得到许多神仙药草,他阿娘独自一人抚养他与弟弟妹妹,常年病弱,很需要这些。
苍晟就这样拜入仙门,但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身边的同门,都是大家族出身的天之骄子,满身倨傲。
苍晟这个灵草味儿都没尝过,低阶灵器都没摸过的小子,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他有着世家子弟艳羡眼红的天灵根,于是,处处受到刁难排挤。
但苍晟并不很在意,灵剑被折断,他就用树枝练剑。走在半路被人用法器罩住打一顿,他抹抹灰,擦擦血,转头继续修炼。因被锁在房内错过大典而受罚,他拖着伤痕累累的小身板,趴在床上翻阅卷轴。
他比旁人起步晚,纵使有天赋,也要加倍勤勉才行。
他那时钱不多,所有的灵石都拿去买了凡人能用的灵草丹药,托人带回家里,自己吃的用的穿的谁看了都觉得寒碜,但再寒碜的穿着打扮,也掩盖不了少年越渐灼亮的光芒。
没过两三年,苍晟的名字在东洲响亮起来,之后越发不可收拾。
苍晟十五岁,到达筑基后期,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未来不可限量,甚至宗主有意凑合他与其女,小师妹天之骄女,但苍晟对小师妹没什么少年情窦,可宗主之意不是那么好拒绝的,他多了个未婚妻。
紧接着,他代表宗门去参加仙门大会。
这场大会,是他噩梦的开始。
他在大会期间,得罪了白玉京薛氏的少主,一时间,所有人对他退避三舍,好似他染上了不得了的瘟疫一般,宗主撕掉一纸婚书,等他回宗就要将他交给薛家处置。
苍晟没有回宗,他不顾一切赶回家中。
入目却是一片大火焚烧后的痕迹,最醒目的地方,有两具被仙绳绑在柱子上的焦尸,一个微微佝偻着身躯,看起来是个操劳半生的妇人,一个高仰起头,看起来是个至死不投降的小少年。
苍晟眼前一片昏暗,但他没哭。
他埋了阿娘和弟弟,找到了逃过一劫的小妹,他带着小妹,一路逃,四处躲避薛家人的追杀。
冰天雪地里,苍晟背着小妹在林间穿梭,地面积雪很深,少年留下断断续续的鲜红脚印,好在鹅毛大雪,顷刻将他脚印掩没。
苍晟吸着割喉的寒气,周围寂静得可怕。
天地间,好似只有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这时,他肩膀被只小手轻轻抓了下。
“哥哥,”
苍晟离家时三岁的小妹,如今八岁了,长得冰雪可爱,他想,小妹以后一定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那些人说,哥哥打了他们少主。我想,那少主一定是个大坏蛋,做了坏事,哥哥才会揍他,”
小妹趴在他背上,冰凉的脸颊贴着他后颈,气若游丝道,“所以哥哥不要自责,你没有做错哦阿娘说,苍天是有眼的,那些坏蛋,会遭报应的。”
大雪里,女孩稚嫩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彻底消散在寒风中。
“以后没有我拖累,哥哥一定可以逃出去,然后成为最厉害最厉害的人,比那些坏蛋都厉害”
苍晟后颈,有冰冰凉凉的水滴滑落。
原来是小女孩眼里的泪,在眼睛永久合上的那刻,再也蓄不住,湿答答的,打湿了苍晟后颈。
苍晟茫然地背着冷透的小身躯,孤身走在雪地里,直到精疲力尽,摔倒在地,再也没力气起身。
他看着广阔的天空,心道,苍天眼睛一定是瞎的,不然,为何他做着匡扶正义之事,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而那些作恶多端之人,却安然无恙活在九天之上,享尽尊华。
苍晟还是被抓住了。
他挣扎着,被挑断手脚,扔下了悬崖。
但苍晟没有摔得粉身碎骨,一片冷风中,有人接住了他。
那人一袭白衣,像高山上圣白的雪,没有半点人间污垢。
苍晟在林间风雪里,感受到冰冷绝望,在那人身着的这片雪中,却感受到温暖生机。
少年发誓,会守住这份白净。
外界,雷劫持续了三天三夜,仍未消停,暗沉天空,隐隐有血色翻涌,仿佛再也明亮不起来。
这不是好兆头。
显而易见,渡劫之人遇到了大麻烦。
整个东洲,陷入一片慌乱中,与此同时,远在魔域的归墟城,也陷入不小的慌乱。
城主府郏
安静到诡异的室内,秦修敕一手扶额,另手骨节分明的长指,一下又一下扣在桌面,发出低沉响动。
古缊汗如雨下。
三天了,简轻烛还没苏醒,而他迟迟找不到缘由。
“属下,”古缊说完两字,再次卡了壳,许久才再次开口,“说不定,轻烛大人做了场好梦,梦好到舍不得醒来,”
古缊摸不着头脑,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地胡扯,“或者有可能,轻烛大人跑到别人梦里了,被困住出不来呢1
秦修敕半阖着眼,一言不发地揉揉额角。
屋外雷声阵阵,好半晌,他睁开眼,眼底划过一抹暗芒。
秦修敕走到床边,俯身与沉睡的简轻烛额头相抵,下一刻,在古缊等人愕然的表情中,他修长的身影一倒,也陷入昏厥中。
心魔劫内,苍晟睁眼。
他打坐了许久,久到床榻上原本不安极了的简轻烛,披着小毯子,沉沉睡去。
苍晟静静注视着那道熟睡的身影。
记忆中,师尊也总喜欢披着雪白的小毯子,睡觉的模样,恬静安宁,一脸人畜无害。
心魔低笑着:“你想得到他的,不是吗。”
苍晟不语。
“为何不肯承认,”心魔声音在他左耳响起,“你真的不想让师尊属于你吗,”
“这里只有你与他,就算是假的又如何,这是你唯一一次,可以肆无忌惮占有他的机会,”
心魔声音又出现在苍晟右耳,低声蛊惑,“你可以在这撕烂他的衣服,吻住他的哭叫,在他身上落下你的痕迹,按住他的挣扎,在他体内释放隐忍多年的欲望。”
心魔声音从苍晟的心底冒出,带着无尽的诱惑:“而这一切,永远不会有人知晓,包括他——”
苍晟沉默良久,拔剑起身。
心魔一顿,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怜悯他一样。
“你真是世上,最会自欺欺人的人。”
“你如此执着于此,若有天发现,有人得到了”
话未说完,黑雾顿了顿,一下飘散在空中。
苍晟持剑朝人走去。
他曾立过誓,会守护师尊不让任何人沾染,包括他自己,即便这里是幻境,他也不允许自己放肆。
现在,杀了这幻境中的假师尊,心魔劫便破了。
简轻烛在睡梦中感觉到杀意,睁眼坐起身,绒毯从腰间垂下。
徒弟手中长剑指着他。
手脚上的束缚不知何时消失了,简轻烛睁着惺忪睡眼,看着人呆了几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你要,杀我了吗。”
苍晟薄唇微动,看着与师尊一模一样的脸,怎么都说不出“是”这个字。
好半晌,他不知说给自己,还是简轻烛听:“你是假的。”
简轻烛愣了下,挠挠细软乌发:“对,我在这里是心魔,可是,即便是在心魔劫里,我也不想死。”
他抬眸问:“能不杀我吗?”
苍晟倏地握紧剑柄。
他忽而发现,心魔劫到此处,才是对他最大的考验。
他这一剑不落下,必然渡劫失败,而这一剑落下,他将看到,简轻烛被他杀害时的神情来日与简轻烛相见,他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简轻烛见他迟迟没有动作,眼底浮现出一点点希翼。
正当他眉头微微舒展时,胸口藏着心脏的地方,隔着层薄薄的衣料,苍晟的剑尖抵在了那。
简轻烛长睫一垂,掩下失落。
他知道这里是心魔劫,徒弟以为他是假的,但是,苍晟既然在这能对他下手,是不是意味着,在外面,他同样做得到呢。
简轻烛识海冷不丁下起雨。
但他很快重振旗鼓,试图扬起笑颜:“原来没骗到你啊,我、我不是你真的师尊,就是个心魔,你杀我了吧,这样就能突破到合体境了。”
简轻烛一脸坦然地挥挥手,随后好似想到什么,顿了顿,低头看着被剑尖抵住的地方。
“我不会害怕的真的。”
苍晟默然。
这紧绷着脸,分明害怕极了的模样,说不怕到底是要骗谁。
简轻烛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但等了半晌,胸前剑刃不仅没前进,反而退了。
他身前,一声无奈轻叹。
叹气的主人,好似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简轻烛小心翼翼睁开眼,发现寒剑逐渐远离他,愣了下:“你不杀我了吗?”
苍晟薄唇微勾。
反正没救了,何必垂死挣扎。
他对简轻烛下不了手的,即便是幻境,他也不无法看到简轻烛受伤难过的模样。
如果挡在他大道前面的人,是师尊,那就拦着吧。
做徒弟的,还能弑师不成。
“我不会杀师尊的,即便是在幻境。”
简轻烛听到令人惊喜的答案,眉开眼笑,随即带着些许疑惑问:“为什么。”
他不甚明白。
面前是假师尊,苍晟倒放开了些,边收剑边道:“因为师尊对我来说,比世上的一切,都重”
“要”字最终没能说出口,简轻烛也没能听到。
退去的长剑突然向前,简轻烛心口一凉。
他定定看着苍晟,苍白的脸上露出无措与茫然,随后,在苍晟睁大的眼眸下,他无奈笑了下,微微颔首。
好吧。
最后还是被徒弟杀掉了。
苍晟浑身僵住,看着简轻烛抬眸,朝他露出些许释然的笑,心头像被人撕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他能感觉到,那淡笑下,藏着失落。
他与师尊之间,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苍晟猛然回过头,双目赤红地看向身后的罪魁祸首。
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紧不慢收回方才推他的手,眼眸狭长幽深,英俊脸庞露出无不恶意的笑。
“不好意思了。”
秦修敕薄唇微弯,笑着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