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林中林外
忘归冰原,灵渊。
阳春率众人南进山林,且行且试,十日,终于挺进林深处。
此时,段想沿葱聋兽足迹,寻得文茎之果;岸芷则以心念环月刃,降服一对蛮蛮鸟;而江秋白,一路驱灵兽无数,最后一战,堪堪能敌九面开明兽,为阳春开了一条道来。
其中,段想所得之文茎果,乃是一种稀有灵药,食之,耳聪,目明,可免于迷惑。对于智计无双、武功却一般的段想来说,算是最安全也最适合的选择了。
而岸芷降服的一对蛮蛮鸟,则是一种凶禽,一翼一目,成双乃飞。段想曾打趣岸芷,打下了一对比翼鸟,怕是从此情路坎坷,羞得岸芷好几天没有理他,也没有靠近江秋白。
至于九面开明兽,乃是一种身大如虎、九头九面的灵兽,它如同最后的守卫,守着林深乘黄之所,任何人不得靠近,唯有江秋白堪能与之周旋,方为阳春开出一条道来。
而阳春,目光清寒而坚定,一人一剑,朝林深处走去。
林外,江、程二人仍在与开明兽缠斗,其余四人武功平平,皆不敢贸然进入。
那一日,腊月二十三,立春之日。
她的脚步,如轻风凌波,一步一步,无声地落在静林之中。
这里,太静了。
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七绝庄是无一丝生气的死寂,而这里,更像是万物苏醒前的安睡。
她亦静静地,越走越深。
忽然——
周遭似有别的气息!
一只雪白而有力的右手,刹时握住冰冷的剑柄——
碧痕即要出鞘——
那气息却凭空消失了一般?
阳春屏息,浑元内功已在体内凝聚,碧痕在剑鞘中沉沉低啸。
她全身上下,都进入高度专注的备战状态。
可,那气息似乎彻底消失了,碧痕的低啸也渐渐平息。
刚才的气息,是乘黄吗?
从何而来,又为何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忽然下起小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林间,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沁入大地。
阳春望向周围,细雨飘渺之间——
枯黄的树枝,不知何时换了浅绿,脚下的泥土,不知何时冒出了草色,似乎还有鸟鸣,可这腊月时节,缘何会有鸟鸣?
阳春感到一股难以言明的奇异。
忽地,林间出现一团氤氲白雾——
自那白雾向外,树木迅速抽芽、生叶,地上迅速长草、开花,春意与生机霎时铺陈开来、蔓延开来,仿佛一整个春天,就从那团白雾放了出来。
阳春惊不能言,几乎忘了所行的目的,怔怔地看向那里——
是真?是假?
是现实?还是幻象?
她看不真切,亦无法确定。
终于,白雾的中央,隐约显出了什么——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狐。
不,像狐却不是狐,它的双耳更尖,它的尾巴更长,更奇异的是,它的背上,长了一对树枝似的鹿角,此刻,角上繁花盛放。
那对鹿角,便是春天的源头。
阳春惊在那里,碧痕仍在剑鞘中,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响。
显然,那神秘的生物也知道有人在这里,透过氤氲的白雾,它看了过来。
它明明看了过来。
可阳春与之对视,却怎么也看不清它的眼睛。
它在看什么?
阳春仿佛陷入一个奇异的交错的时空。
在这个时空里,没有一种武功可以施展,没有一种兵器可以出招,甚而,她全然忘却进攻或防御,完全沉入了那生物的目光中……
许久,那生物才从阳春发上移开视线,它抖了抖背上的双角,一地繁花洒落,春天如泼,眨眼间,草长莺飞,万物苏醒,再一眨眼,它不见踪迹,白雾也消散了。
阳春使劲眨眨眼睛,试图确认,方才所见是不是幻觉?
终于,当一只林鸟扑腾着飞过,她终于确信,一切非虚,那个神秘的生物,是有意放她一马,那她也该识相些,速速离开,再不可冒犯……
阳春走出山林。
外面,似乎与进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不远处的树后,似有一人倒地,一柄熟悉的断刀插于泥土之中。
“秋白师兄!”
阳春急忙奔过去,伤者正是江秋白,身上大小伤痕遍布,有开明兽齿爪之伤,还有刀伤、剑伤,气息浑浊不清,显然还受了内伤,阳春惊痛交加,连忙为他输送内力。
“秋白师兄!你挺住!”
阳春少有的惊慌,纯厚的洗髓经内功从手掌渡给江秋白,没有一丝保留。
“阳春你……终于出来了……”洗髓护体,江秋白终能开口了。
“秋白师兄,你怎么受伤了?其他人呢?”
“你进去这几日……我们遭奕星暗算……岸芷被他们带走了……”
阳春大惊:“怎会?我进去不过半个时辰,何来几日?”
“不可能!”江秋白亦大惊,“你看……”
江秋白指向旁边的树干,上面刻有两个正字,一笔一划,甚是清楚。
“你一日没出来,我便刻一笔,到今日,已经第十日了……”
“怎会……”阳春喃喃不解,回想起林中种种奇异景象,顿感一阵寒意:“林中一日,林外十日……是乘黄,改变了时间……”
江秋白也感到后怕:“瑞兽之首,果然不可冒犯……还好,你终归没事……”
“乘黄放了我……”阳春心有余悸,“师兄,此处不可久留,我们回七绝庄!”
灵渊以西。
阳春扶着重伤的江秋白,走进暮色中的七绝庄。
这座死寂的庄园,即便在这初春时节,也不见一丝生气。
天空中忽然飘起雨。
阳春又想起林深处那场奇异的雨,但现实容不得她想更多,当她推开屋门——
一面画墙,画幔被人粗暴地扯掉,唯有血书两行——
灵渊东崖,冰火灵泉。
一日不来,一命来偿。
而地上,一个玄衣男尸,死状惨烈,正是段想的师弟。
阳春清眸一凛,牙关一紧,碧痕剑也发出愤怒的低啸。
江秋白知她,一把拉住她手臂:
“不能去,他们肯定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你跳!”
情急之下,他牵动内伤,一时咳血不已。
阳春未应,只是扶江秋白坐下,再次为他调理内息。
江秋白感到一股内力自背后传来,不愿她再为他折耗,想拒绝,想躲避。
“我没事,你不要再渡内力给我……”
阳春还是不应,默默将最后一股内力渡完,起身。
她的性子,他很了解,她想做什么,他也很清楚。
可,正因为清楚地了解,他亦感到忧虑和绝望。
“自迦明山遇见你,我未曾要求过你,今次,听我一次,不要去……”
江秋白望向那个背影,那深藏许久的爱意,第一次倾泻而出,带着哀求。
阳春驻足,停在那墙血书之前,一言未发,未曾见得身后,满眼情意。
“岸芷在他手上。”
她冷冷一句话,把江秋白的挽留彻底回绝。
是的,为了岸芷,她什么都可以。
可以跪在染月居门外,苦苦哀求一整夜,求月姬出手相救。
可以去找夜司教和天一尊者,厚着脸皮,为她多求一本秘笈。
甚至可以,为了她,回避那份……早该被感知的心意。
所以,当她说出这句话,他知道,她不是在说原因,而是告诉他选择的结果。
不,她根本不用选择,为了岸芷,她只会毫不犹豫去做。
“既然要战……缓一夜,胜算更大……”
既然阻止不了她,那留她一夜,也是好的……
为了损耗内力的她,也为了,自己的一点点的私心罢……
没有旁人在侧,独属于他和她的一个夜晚……
半晌,碧痕剑的怒啸终于平息,剑的主人低声道:
“嗯,明早我发信号,让侍卫们来接你,你胜了九面开明兽,按约可以离开了……”
忘归岛,天色微明。
三记信号弹,划破了冰原的夜空,也划破了忘归岛的平静。
“报——冰原有人胜了九面开明兽——”
“报——胜者请求退出选拔——”
“报——胜者请求医药支援——”
当驻场侍卫匆匆赶到七绝庄,接过伤重的江秋白,一个女子终于孤身走向东方。
她走进霞光之中,坚定,决绝。
东方,日出的方向,那里有她最在意的人。
可那里,也是灵渊最危险的地方——
灵渊东崖,崖下有泉,夏日如冰,冬日如火,名曰冰火灵泉。
泉潭之中,有一上古凶兽,十里不敢近人,是为忘归禁地。
“大名鼎鼎的阳姑娘,可算是来了!我还发愁,四选一,该选谁呢?”
奕星的剑锋轻轻滑过小兰儿脸颊,留下一抹血痕。
来人清眸一凛,显出一种云淡风轻的威严来:
“我人已经来了,你敢先动手,不要命了吗?”
奕星一顿,移开龙渊剑,将小兰儿推还身旁的玲珑。
“阳姑娘,你可杀不得我,杀我容易,救他们可难……”
奕星指向崖边,一个奇特的机关吊了三人,而下面,万仞虚空,便是冰火灵泉。
“瞧瞧你的盟友们,猴星门下段想,兔星门下辛草,还有……你的同门程姑娘……”
奕星嘴角勾笑,嚣张地看向阳春,想瞧瞧一向从容的阳姑娘,此时会有怎样精彩的表情。
阳春甚至不屑看他,只是远远凝望着岸芷,眼底的湖水荡起一丝涟漪。
跟着,碧痕剑开始沉沉低啸。
“啧啧,看来,这位程姑娘的分量……要重些!”
暗处一人按下机关,中间的吊绳骤然一松,岸芷瞬间坠下数丈。
“你要如何!”
阳春急吼,方才刻意压抑的愤怒、无奈、担忧,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住手——”
奕星一令下,机关即被关停,吊绳一紧,岸芷停在了半空。
他看向阳春,甚是享受,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惊慌神色。
“我要——碧,痕,剑。”
他一字一顿,重重说道。
他盯着她,期待她的脸上,还会出现怎样的惊愕、恐惧、懊悔?
却见她面色如常,目光清寒,眼底的湖水凝成了冰,冷得他心头一颤。
奕星不禁退了一步。
她……
她太像夜倾城了。
那股迫人的气势,简直一模一样。
他竟然下意识退了一步,就像每次面对夜倾城那样。
可,当余光瞥见吊绳上的三人,奕星的腰杆还是硬了起来——
相比夜倾城,她显然多了一个致命弱点。
“你在意他们,来了,所以,碧痕剑,终究会是我的。”
奕星自信道,他摸清了她最大的弱点,心软,就一定会被弱者拖进地狱。
“阳姑娘!不能给,他们有诈!”吊绳上的辛草奋力喊道。
“闭嘴!”玲珑踢出半截枯木,重重砸在辛草头上,辛草瞬时昏死过去。
“你好像没有选择……要么交出碧痕剑,要么……”
机关再次启动,这一次是段想,连坠数十丈。
“啊啊啊——”
段想惊恐呼号,直到崖下过半,那吊绳方才重新拉紧。
“段师弟,感觉怎么样啊?三寸不烂之舌,要不要劝劝阳姑娘?”奕星嘲讽道。
段想惊魂未定,鼓足勇气睁眼,底下水雾氤氲,正是冰火灵泉之所在。
“阿弥陀佛,不管你是何方凶兽,千万别跳出来吃我呀……”
段想喃喃祷告,腿脚发软,浑身颤抖,又见水面似有异物波动,更觉生无可恋。
“想我聪明一世,今日要被活活吓死么……哎呀,索性淹死我得了,一了百了!”
段想正欲劝阳春血战到底,抬头,望见摇摇晃晃的辛草,心中终究不忍,话锋一转:
“阳姑娘——他们的机关是连动的,一处失衡,我们三个都会没命的——”
阳春闻言,心下一沉。
段想是机关术高手,他的意思很明确,除了让剑,再无可能。
半晌,阳春似乎做了决定。
她深深望向岸芷——
那个被封住嘴的可怜女子,美丽的双眼噙满泪水,正在拼命地摇头。
“不……不……”
那双眼睛在说话,拼了命地拒绝她,赶她走。
“岸芷别怕,没事的。”
阳春一把扬起碧痕剑,重重插入泥土之中——
“剑就在我脚下,放人!”
见阳春碧痕离手,奕星好不欢喜,有意取剑,但慑于其身手,终究不敢贸然向前。
“好,阳姑娘剑离手,我也不诓你,我放一人,你退十步,如何?”
那人不应,只是回头看向岸芷,安慰她别怕。
机关启动,奕星果然放下一人——
不是岸芷,乃是昏死的辛草。
他既捏住她的软肋,怎会轻易放手?
一个辛草,没什么分量,放了也便放了,换阳春退让十步,值了。
“阳姑娘可得想清楚,你不退,自有程姑娘替你退!”奕星威胁道。
眼看岸芷的吊绳又要向下,阳春心绪一乱,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一步退,便是步步退。
任你一剑光寒,也不过受制于人的可怜虫。
一步。三步。又五步。
“十步,很好,再放。”
奕星一声令下,机关再次启动,段想也被缓缓吊起。
段想腿都吓软,落地便摔了一跤,爬起来便忙不迭跑向昏迷的辛草。
见段想无恙,阳春又退了十步。
此时,阳春与碧痕剑,已是二十步之遥,身后,便是悬崖边缘。
奕星满意一笑,上前拔出碧痕剑。
剑身曳出不甘的碧光,映出一张凶狠的脸。
“你便……接住她吧!”
吊绳骤断,岸芷的泪还不及落下,整个人便急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