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怀璧其罪(下)
夜司教走后,好一阵子,林子里方才恢复鸟语蝉鸣。
夕阳西下,树影婆娑,鸟语呢喃,蝉鸣悠悠,风带着海浪的气息拂来,如同一个最平常的夏日傍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阳春跌坐原地,一双秋水剪瞳,此刻成了一潭死水,丢失了往日的光彩。
碧痕剑在她手边,静静伫立,曳着柔柔碧光。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识忘归岛的丛林法则——
弱肉强食,你不杀人,人便会来杀你。
杀人的理由可以千百计,甚至可以没有理由。
当你的武器出众,怀璧有罪,你会被杀;当你的武功出众,被视作潜在威胁,你会被杀;甚至当你什么都不起眼,拿来练手正好,你也会被杀……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杀戮变得这般稀松平常……
难道真如司教所言,为了活下去,善与恶,在这里统统没有意义吗……
阳春呆呆望着碧痕剑,双眸空洞,如同被抽空了灵魂。
碧痕剑早已收敛战斗时的凛凛寒光,透出另一种柔和碧光,那光芒如梦似幻,朦胧如醉,看上去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阳春甚至觉得,方才的一切是一场梦吧,她不过在林间贪睡,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以后,随时能回到武渊阁,伴着典籍书香,对着那安稳的一方小院。
然,当她看到重伤的岸芷,她骤然惊醒,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她跑到岸芷身边,眼前的一幕,让她彻底怔在原地——
七枚铁镖,七个窟窿,深深嵌入,几尽露骨。
阳春不是没见过更血腥残忍的场景,只是,她永远不能习惯,尤其当遭此际遇的是自己亲近的人,而此时此地,是岸芷……阳春觉得一颗心被什么狠狠拧住一般。
“岸,岸芷……”阳春哽咽着,“你的背……”
岸芷无力地牵牵嘴唇:“阳春……我背上好疼……我从未如此疼过……”
岸芷生在总镇之家,自小娇生富养,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伤害,而她为了救我……
望着岸芷鲜血淋漓的后背,阳春只觉摧心剖肝般自责痛苦,眼中泛起泪光:
“你这傻子,你怎可以……把心环和念环都抛来救我……”阳春幽咽着,“明知道弩器的威力,你竟不给自己留一点防护……你这个傻子……”
“你怎地先我哭起来了……”岸芷勉强挤出一抹笑,反去安慰阳春,“你何尝没有保护我……我说过的,我的爹爹便是你的爹爹,那姐妹之间,自然是要彼此守护的……”
一听这话,阳春更忍不住内心的悲恸与自责,全身抖得如同筛糠:
“不……都怪我,都怪我蠢,司教说得一点都没错,若是我补了那一剑,你就不会这样……都怪我,岸芷,我根本保护不了你……”
岸芷虚弱道:“你不必自责……那个奕星,换我去是没有胜算的……阳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乖,别哭了,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把镖□□……”
阳春关心则乱,听到这话,方才镇定了些,是啊,如今岸芷已经重伤,若我再乱了分寸,那就更没救了,这般想着,她站起身来,拿起碧痕剑,轻轻挑破岸芷后背的衣裳。
玄衣染了鲜血,是显不出太多血色的,这也是忘归岛众人都穿玄衣的缘故。而这一刻,当阳春缓缓揭开岸芷的衣裳,她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泪如雨下——
那原本细嫩白皙的后背,此时已经不能称之为“背”,血与肉在她背上汇成红色的土壤,七个窟窿如同埋种之地,而七枚铁镖,一枚五瓣,每瓣皆为一刃,足足三十五刃,均是急速旋嵌进去,每一瓣都剜出鲜嫩的血肉,远远看去,如同七朵灿烈的红梅,开在少女的肌肤上。
阳春捂着嘴,尽量压制住汹涌的悲恸和愤恨,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岸芷仿佛也知道了什么,柔声安慰道:“阳春别怕,我没事的,你拔就是了……”
阳春深呼一口气,强忍住泪,控制着双手不再颤抖,接近一枚最浅的铁镖。
“你忍着点……”阳春哽咽着,尽量不让岸芷听出哭腔。
“嗯……”岸芷攥紧了拳头。
阳春于屏气凝神,已捏住铁镖中部,但望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终是下不了手。
“阳春别怕,我都不怕,你拔就是了……”
阳春心一沉,指尖微微施力,却听一阵皮开肉绽的声响。
“啊——”岸芷疼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阳春一怔,一股鲜血旋即涌出,瞬间染红阳春双手。
“岸芷……镖上有倒刺……”阳春眼含的泪,再忍不住,扑倏倏往下掉。
梅花镖极为歹毒,它并非杀伤力最大的暗器,却一定是最难拔除的暗器,因为它特制的倒刺,一旦草率拔扯,必在创口之处造成二次伤害,新伤旧伤,疼得摧肝断肠。
岸芷疼得浑身发颤,那红梅七朵,便似风中花枝颤动,颤得阳春心都碎了。
阳春傻眼了,她想去抚慰她的痛苦,还想为她做点什么,却因那镖上倒刺,再不敢触碰,一双手在空中颤抖着,只有泪珠无声地落下。
“阳春,我突然好想爹和娘,好想泉哥哥和汀兰……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一句话如同霹雳,击中阳春的心。
她从没想过,她们相识不过百日,这么快,就有一个人要离开了吗……
而这个人,曾指着大海对她说,要带她一起回白河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爹同叫,有兄同靠,做一对快活姐妹……
阳春悲不能已,直接跌坐在地,泪从她的脸颊无声滑落,她抬头看天,天上晚霞悠悠,自顾自灿烂着,像是瞧不见这人间的惨烈。
苍天,你既送我来忘归,给了我一个姐妹,如今,你又要夺走吗?
姨母死了,爱苇死了,现下,在这世人遗忘的炼狱,一个岸芷你也容不下吗?
阳春望着天空,眼中突然涌起一股倔强的狠劲:
“不!我不会让你有事,绝对不会!”
黄昏已过,太阳沉潜,夜幕敛走最后一缕光芒。
今天的太阳,它再看不到,一个瘦小的女孩,背着另一个女孩,跌跌撞撞,艰难地从林间走出,鲜血不停滴落,在她们身后蜿蜒成红梅小径。
今天的太阳,它也看不到,一颗碧色的星星自夜空冉冉升起,命运赐她的,她双手接住,命运压她的,她双肩扛住,而命运夺她的,她便劈出一条血路,拿命也要留住!
武渊阁后,山林之中,月亮已悄悄爬上枝头。
夜倾城提着鱼篓,已等候多时。
天一尊者行至林间,远远看到夜倾城的身影,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天一尊者:“你这孩子,怎地又巴巴送鱼来?”
夜倾城:“倾城替阳春,来谢过尊者提点之恩。”
天一尊者:“咦,你如何得知?到今天为止,整整三月,距离你二人的百日之约,尚且还有十日,莫不是那小丫头沉不住气,先去找你了?”
夜倾城:“沉不住气的,倒不是她。”
天一尊者疑:“怎么回事?”
夜倾城:“今日在北边树林,龙星门下四人,蓄谋伏击阳春二人,欲夺碧痕剑,若不是尊者提点在前,阳春已熟练掌握紫霄形化,只怕今次,她根本出不了林子。”
天一尊者一惊:“如何了?”
夜倾城:“我赶到之时,她正以三十六宫跳步图之一十九式,坤位跳死门,避过了长虹剑法第一式破空式,并转守为攻,后来二人以龙凤合璧式合围于她,她施以紫霄形化,腾挪跳跃,转展闪避,竟也撑过了八个回合。”
天一尊者暗叹:“龙星门下人才济济,长虹剑法不易练成,能在第一年练至龙凤合璧式的孩子,资质岂是泛泛?小丫头能撑过八个回合,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夜倾城:“也出乎我的意料,若非第三人出手暗算,我还想等等看,她还有多大潜能。”
天一尊者笑:“所以倾城,你终是,又出手救了她一回?”
“尊者见笑,倾城……”夜倾城眼底掠过一丝羞窘,嘴上道理倒多得很,“我不过是怕她死了,那她寄养在我染月居的小猫,从此便无人照看……我嫌麻烦罢了。”
天一尊者又笑:“堂堂夜司教,鬼神莫近,竟愿为了个小女娃,收留一只小猫?”
夜倾城还欲解释什么,却怕越描越黑,索性转移了话题:“咳咳,今次看来,百日之约,她已超出预期,我欲同时授她《九宫剑法》,尊者以为,可否?”
天一尊者思索了一会儿,凝重道:“你可想清楚了?你很清楚,九宫剑法和浑元剑法,乃剑道的两个极端,九宫剑法至简,是天下剑法的母源,九九共络,合八十一式,各派剑法,均可从中追本溯源;而浑元剑法至繁,是天下剑法集大成者,变化莫测,辗转无穷,各派剑法变幻,便汇成一套浑元。至简至纯之道,至繁至杂之道,岂能同时修习,学好便罢,若是学岔了去,倒不如只修其一来得有效。”
夜倾城:“这些倾城都知道,可……万一学成了呢?若能同时学成,九宫浑元相互成就,达到剑意一重,忘归之上便无人能出其右,她成为七选人就毫无悬念了。”
“可万一出了岔子,免不了走火入魔,”天一尊者叹了口气,“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夜倾城沉默片刻,一年前他突破九宫浑元第九重之际,遭人暗算,走火入魔,差点死在忘归冰原,若不是师公入冰原寻他,以无上心法《清心绝尘赋》渡他真气,并引导他突破成功,只怕他早已死得透透的,更遑论成为忘归岛绝对实力之所在。
“倾城这条命,是尊者捡回来的,倾城一直记着。只是,忘归之上,处处险恶,五分强,便是五分胜算,天有不测风云,倒不如,险中一求,十分强,便是十分胜算。”
天一尊者不应,凝视他,半晌才缓缓道:“一个新来的小姑娘罢了,你缘何这般上心?”
夜倾城一怔,是啊,一个学生而已,这岛上学生千百,我何以对她这般偏纵?
蓦地,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双清澈无畏的双眸,校场那一日,她义无返顾地朝他走来,音容朗朗,要他做她的司教,那个小小的少女,自此在她心头烙下印记。
接着,眼前又浮现出一个玄衣少年,少年从尸山血海爬起来,也缓缓向他走来……
少女向他走来,少年也向他走来,两个身影渐渐重合,月色朦胧,他终于分不清,那个身影,是今日的她,还是昨日的他……
“尊者也说,她像七年前的我。”声音低沉沙哑,藏了一丝不忍。
你与我是如此相像,大约,保护你,就像保护七年前的自己罢……
天一尊者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也罢。”
人说子承母性,你娘至情,给她自己、给你都吞下恶果,倾城,世事无常,人心多变,只盼你今日所求,不会成为来日的恶因……
另一头,阳春背着重伤的岸芷,一路磕磕碰碰,终于来到月姬的芍药居。
阳春小心翼翼将岸芷放下,扶她侧躺在地。
月色之下,鲜血顺着她的背流下,汇成一片,在她身下开了一片硕大的红莲,而莲心的人却是惨白,血流得太多,一点点带走她脸上的血色。
看着岸芷目光涣散,阳春急切道:“岸芷,你怎么样?你瞧,我们到芍药居了!”
“阳春,月亮好圆……跟白河镇的一模一样……我好想回家……”
阳春忍住泪:“你挺住啊,挺过去我们就能回白河镇了,就能见到爹爹了……”
岸芷摇摇头:“可是……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我想我回不去了……”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看,已经到芍药居了,月司教会救你的,你等我,”阳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你等我,我这就去求月司教!岸芷你挺住!”
“砰砰砰——”
阳春用力敲着门,强压着哭腔,大声喊道:
“月司教,学生打扰了,有人中镖,还求月司教开门救人。”
半晌,无人应。
“砰砰砰——”
阳春加重了敲击,深呼吸,忍住泪,提高了音量:
“阳春求月司教开门,岸芷中了镖,流了好多血,求月司教开门,救她一命吧!”
依旧无人应。
“砰砰砰——”
这一回,阳春再忍不住,她疯狂地拍打大门,带着哭腔,声嘶力竭:
“月司教!月司教!月姬你开门呐!你不是医者吗,你怎能见死不救,你给我开门呐!”
终是,无人应。
“阳春……”岸芷气若游丝,向阳春伸了伸手,“别敲了,月司教不肯便算了,你过来,陪我看会儿月亮……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
阳春回头看了看岸芷,小小的她躺在月光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她招手,纯洁而真诚,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怎会有人忍心,伤害和拒绝这样的她呢?
而现在,紧闭的大门,把唯一的希望都阻隔了。
那一双燃着倔强的双眸,终于熄灭了,泪水无声滑落。
“岸芷,我在,我陪着你呢……”阳春握起岸芷的手,“你的手怎生这般凉?”
夏日炎炎,岸芷的一双手却凉得可怕。
阳春脑中嗡地一声,涌起一个不愿想起的回忆,家乡的老人曾对她说过,一个人死去,就是体温一点点消失,那是灵魂在一点点抽离□□,凉透了,灵魂离开了,人便再回不来了。
人便再回不来了……
不,她不愿相信,几个时辰前她们还一起在武渊阁练武嬉戏,怎会,怎么可能!
“岸芷,是天太冷了,我给你暖暖……”
阳春冲自己的手掌呵气,使劲搓搓掌,一把捂住岸芷双手,仍是冰凉,阳春又呵气搓掌去捂暖,循环往复,岸芷的手始终不见回暖,却越来越凉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阳春不愿相信,“不会的不会的,岸芷,你的衣裳破了,你一定是太冷了,我抱着你,抱着你便不冷了……”
阳春一把抱住地上的岸芷,泪珠接连滴落,在血迹中荡起一圈圈涟漪,终于汇在一起。
岸芷的瞳孔渐渐涣散,眼前的月亮也变成了无数个,她浑身发冷,力气像是跟体温商量好了,两个手牵手,一起抽离了她的身体,她用尽全力才抬起手,抱住怀中的人:
“阳春不哭……我从小胆子就小,忘归岛这么可怕,但是有你相伴,我早就不害怕了,你从来都那么勇敢,我不怕,你还怕什么……不哭了……”
“呜呜呜……”
阳春抱着岸芷,哭得像只受伤的小猫,终于泣不成声:
“我,我答应你,我不怕……我不哭……”
寒月高悬,冷冷睥睨着芍药居门前的一切,正如门后的人。
“吱——”
门突然开了。
一个满头银发、面容却姣好的妇人走了出来,向二人脚边扔下一个小瓷瓶:
“今夜我不慎掉落一瓶药,不知被何人拾了去。”
阳春一怔。
“拾到的人,偷偷服了三颗。”
阳春立马反应过来,急忙拾起瓷瓶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阳春也管不了太多,倒出三颗喂岸芷吞下。
“药尽之后,瓶子扔进大海,就当今夜,从未来过这里。”
那妇人说罢,利落转身,准备回院关门。
“谢月司教……”阳春又想起了什么,大喊道,“还请月司教留步,岸芷中的是梅花镖,镖上带有倒刺,求月司教……救人救到底,替她拔镖。”
妇人驻足,却不回头:“忘归的规矩,一旦选拔开始,学生械斗死伤,司教不可干预。”
一句话,将阳春将将燃起的希冀星火,再一次浇灭。
梅花镖不□□,再好的药也不过续命而已,等骨肉溃烂,人便跟着……
但忘归的规矩就是铁律,没有人敢僭越,这一点,阳春是见识过的,眼神一黯:
“既是如此……阳春还是谢过月司教赐药……”
“不过——”月姬看了看门内的人,“倒没说学生不可干预。”
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从大门后的暗处走了出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一对酒窝又深又甜,她朝月姬拜了一揖,脆生生说道:“兰儿谢司教成全!”
阳春的眼中重新腾起希望,想来这兰儿是月姬收的关门弟子,月姬沉迷医理,对救死扶伤原没什么兴趣,纯粹出于对医理近乎偏执的热爱,只是一身绝世医术,最怕找不到传人,对门下弟子倒是极好的。而这些弟子,日常多得医书圣理熏陶,大多还存医者之心,估计一直在门后瞧着,到底做不到见死不救,才求月姬开了门罢。
“我兔星门下弟子,近日正修习暗器治疗之术,实践课而已,倒也算不得破了规矩。”
待兰儿携药箱奔至二人身旁,月姬才拂袖回院。
芍药居的大门又重重关上,仿佛从来没有打开过。
不过,晚风习习,夏蝉悠悠,那孤月寒星,倒不似方才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