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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琼花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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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菁华宫。

    一个美妇人从华帐钻出,肤白胜雪,蓝纱拖曳,径直走向梳妆台。

    正是白天献舞的孟菁菁。

    孟菁菁倚坐台前,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如同一朵蓝色曼陀罗,美艳不可方物,就算发丝凌乱,眼角有几分倦怠,也掩不住一股子娇媚动人。突然,她看见肩部、颈部那暧昧的红印,一阵嫌恶,再不愿多看,扭过头去,无意间又瞥见榻上熟睡的昊王,更觉止不住的恶心,一刻也待不住了,快步走出房去。

    屋外琼花开得正好,一簇一簇,洁白如玉。如果稍走近些,就能看到一枝琼花并非一朵,而由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周,环绕着正中那颗珍珠小花,微风过时,花瓣摇曳,宛如蝴蝶戏珠,风姿绰约,又似八仙起舞。真是好一枝,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

    孟菁菁看得痴了,弯腰捧起掉落在地的一枝,一下子回过神来:

    金陵的琼花到底不是扬州的琼花啊。

    细细看去,扬州的琼花一花九朵,蕊花平,不结子而香;可她手中的这一枝,一花八朵,蕊低于花,结子而不香,确是聚八仙而非真琼花。

    “何年创此琼花台,不见琼花此观开。千载名花应有尽,寻花还上旧华台。花不是扬州花,这人可还是扬州初见的那人吗……”

    一个小宫女轻手轻脚跑了过来,孟菁菁竟也没发觉。

    “小姐。”小宫女拿着一件斗篷,轻轻唤了一声。

    “啊,”孟菁菁回过神来,“小桃,你怎么来了?”

    小宫女为孟菁菁披上斗篷,轻声道:“小姐,王爷的马车正过来呢。”

    孟菁菁一下子欢喜起来,眼中闪着光:“他来了?”

    方才执花自怜的女人,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脸小心翼翼的雀跃,生怕叫人看出了少女的心事。

    小桃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孟菁菁已转身向宫门跑去。

    孟菁菁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下,转过身来,欢声道:“小桃,快去摘朵琼花来!”

    小桃赶紧摘了一朵来,没等主子交代,便将花儿稳稳地别在孟菁菁发髻上。

    正是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本就是绝世美人,戴了这小巧的琼花,更添一股风韵。

    其实,她自小更爱珠翠簪花,直到那一年,杏花微雨时节,初逢无双亭,一顾终生误,她便学着在发髻上别一朵小巧的琼花,只因那人一句话。

    “好看吗?”孟菁菁害羞地问,如同少女。

    “好看,小姐是小桃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孟菁菁含羞一笑,本就是绝色美人,五官精致,肤白胜雪,这下因害羞泛着红晕,更是娇艳极了。孟菁菁笑着,转身就朝宫门跑去。

    白色的斗篷下,长长的蓝纱飘飞,像一支雪中的蓝色曼陀罗,也多了几分圣洁高贵。

    小桃看着主子的背影,没来得及说的话,也不忍心说了,跟着快步朝宫门去了。

    长长的巷道中,一辆马车匆匆赶来。

    白色斗篷的女子早已候在宫门前,望着马车近了,近了,再近了。

    “吁——”

    御车小厮才见菁夫人在路旁,赶紧勒马停车,跳下车来。

    “小的拜见菁夫人。”小厮跪地,“夜色深重,小的视线不清,未能早认出菁夫人在此,冲撞了夫人,请夫人责罚!”

    “无妨,起身吧。”

    孟菁菁心里雀跃,只当是那人急着赶来见她,并未察觉出不对。

    “车怎么停了?到家了?!”

    一听声音,醉意朦胧含含糊糊,是晟亲王。

    孟菁菁一怔:“马车里的,原是晟亲王啊?”

    “禀报夫人,陛下寿诞,晟亲王高兴,吃醉了酒,昱王爷命小的送晟王爷回府。”

    “哦,原是这样。”孟菁菁眼底略过一丝落寞。

    “二哥,咱是不是到家了……来人啊,上酒啊,我要和二哥接着喝……”

    孟菁菁一听这话,眼底又泛起光亮,他终究还是来了。

    “昱王爷,可是也在车中?”

    小厮支支吾吾,略显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孟菁菁已八分肯定,急切道:“昱王爷既然来了,何不下车一叙?”

    “夫人,昱王爷他并不……”

    “我知道他在,他绝不会将醉酒的三弟独自扔在宫中。”

    “夫人,夜深了,夫人独自站在风中,怕会冻坏了身子,还望夫人保重凤体,请回吧。”

    孟菁菁不理会小厮,上前了几步,有些激动:

    “你既路过我宫门,何以避而不见?见不到你,我不会走的。”

    “夫人……”小厮还要说点什么,被车中的人轻轻打断了:

    “罢了,弦歌,你扶好晟亲王。”

    一只手终是掀开车帐。

    那个人,身着一品麒麟服,终于走下车来。

    道是,幽兰一株世无双,本是云天物,奈何浮尘中?

    孟菁菁凝视着那人,灼灼月华下,清贵风雅,气度卓然,一如当年杏花微雨,扬州花畔的无双亭,他一身月白长袍,走进亭来,叹一句“琼华无双”,却不曾看她一眼。

    那一年,她不过十五岁。

    那一眼,她才知,世间竟有如此出众的男子。

    从那一天起,她孟菁菁就暗下决心,要嫁就嫁这样的男子。

    一顾误终生啊,年少如她,殊不知像他这般的男子,心里只有沙盘上辽阔的版图,娇媚如孟菁菁,端凝如文锦绣,美人如云,都不过是他眼中落下的,一朵又一朵琼花而已。

    “你来了……”孟菁菁小心翼翼,生怕好不容易来的人,又转身走掉。

    “臣弟萧昱,见过菁夫人。”萧昱作了一揖。

    孟菁菁苦笑:“你何以这般生分?当年扬州赏花,你和琴,我作舞,你唤我什么?”

    “菁夫人说笑了,臣弟敬王兄,自然也敬王嫂。”

    儒雅,清冷,无声无息地,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一句话,冷冷地泼在孟菁菁心头,当年昊王登基,她被选入宫,她本不愿。可想到来了金陵,进了甘昱若王宫,说不定能多瞧上他几眼,也就半推半就。

    怎料,宫墙高,宫门深,她就算贵为夫人,也再难见当初那个人。

    说到底,是他不愿见罢。

    他对待世人,淡如君子,说是有情,其实无情,每一种感情,都不容沉溺,不容放肆。

    而她,风花雪月,是相思入髓,是情深刻骨。

    如此,她已输了。

    哦不,一个人的游戏,怎么会输呢?

    可她偏偏,沉溺其中,明知他不会看,可每次还是会别一朵琼花,才肯安心。

    “我院里琼花开得正好,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

    萧昱一笑:“谢夫人美意。臣弟二人从琅玉阁出来,为赶在宵禁前出宫,不得已借道菁华宫,夫人相邀,本不该拒,但三弟实在醉得厉害,还是不叨扰了。”

    孟菁菁凄然,他还是那样,轻轻松松,就把烫人的话藏进了温柔里,他不会告诉你,他不是来看你,更不会直说,他不爱你,他只会用一团温柔,将你的痴念包裹,再原原本本送还给你,如此,你不会尴尬,好像也没那么悲伤,但你知道,你永远都死心不了。

    “如此……那便算了吧……”

    “夜深了,夫人衣着单薄,恐受了风寒,还是请回吧。”萧昱微笑如水。

    孟菁菁一下欣喜起来:“王爷还是关心我的,不是吗?”

    “王爷可否,唤我一声,就像在扬州那时,唤菁菁一声……”

    萧昱一怔,他不是不记得,扬州城里那个一舞倾城的小姑娘,当日她无双亭一舞,多少世家子弟为她倾倒,她却从不回头,只一路偷偷跟在他身后。

    嘿,你不是说琼花好看吗,我正戴着呢,你喜欢吗?

    她就那样拦在他跟前,不知他是谁,不知他来自何处,娇艳欲滴,只要他说喜欢。

    此刻,菁华宫的她,依然头戴一朵琼花,要他说出当年的话。

    可惜,她不再是十五岁的孟家小姐,他也不再是被贬扬州的二王子了。

    “好看,一绝琼花甲天下,二绝孟女赛琼花,夫人戴着琼花,很好看。”

    他终究不肯再唤她一声。

    “谢王爷夸奖。本宫进去了,王爷回府一路小心。”

    马车从长长的巷道赶来,又从长长的巷道离去。

    听着马蹄声远去,她终于又从宫门后走出,泪水沾湿了美艳的脸庞。

    他终究不肯再唤她一声。

    那一年的扬州,适逢三月,桃花满路,他策马游城,她就拦在马前。

    “我好看吗?”

    “好看。”

    “那你方才为何不看我?”

    “嗯?”

    “方才我在无双亭跳舞,你为何不看一眼?”

    “专程去看姑娘的人很多,在下只是路过,看不真切。”

    “那你觉得,我跳舞好看吗?”

    “姑娘跳舞很好看。”

    “明日此时,花畔无双亭。不见不散。”

    那一日的无双亭,一袭蓝纱翩飞,如清涧,如星河,天外飞仙,临水照花,只为一人。

    他看着她,抚琴轻和,微笑如水,也只为她一人。

    自那一日,碧水盈花曲名满江南。

    那时的他,还唤她菁菁。

    想着,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她轻轻摘下发间的琼花,放在宫门外,终于走进深深的宫门。

    何年创此琼花台,不见琼花此观开。

    千载名花终有尽,寻花不见旧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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