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章 神所述说的
以“太阳”为起点，硕大之物蔓延开来。那是影子，是星空的剪影，环绕着整个蓝色球体，托尔的立足之处，是它那如同“手”一般的肢体的一部分。
太阳一如既往的炽热明亮，但是，托尔能感觉到，在那之中，有着“目光”在注视着自己。
“你是谁？”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托尔向那以日为眼的硕大之物问道。
“吾有很多个名字，造物主、灭世者、耶梦加得、龙祖……皆是过去已不复存在的智慧生命所取，若要以一个词定义的话，或许用，神，来定义比较好吧。”
包括其提到的诸多名词在内，就连硕大之物所用的语言也是托尔未知的体系，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能听懂。
“神？那到底……是什么……”
不光是托尔，他所生活的世界并没有什么神明的概念，就连带有这个字的神殿，也不过是代表着神圣不可侵犯之类的意思。
“以汝等的文化难以理解么？好吧，姑且以上一个文明对吾的命名来解释……科恩诺利亚，即，吞噬巡星之龙。”
“吞噬巡星……之龙……”
托尔瞬间便想到了，曾经打败过的那头黑龙，不知为何，总感觉其和眼前之物有着某种联系。
不对，是有着必然的联系，他想起来了，在“那个人”让自己看到的破灭未来之中，环绕在天空上的，就是这个东西。
“你说上一个文明，难道是指……”
托尔接着问。
“古代遗物，汝等是这么称呼上个文明产物，并将之当做至宝的吧。没错，那是明明拥有着远超于汝等的科技、力量，却愚蠢地迎来了灭亡的文明啊。”
“难道说，你知道那个文明的事？”
要说对古代遗物及其文明不感兴趣，那是假的，托尔也曾想过，抽空去地下空间探险，发掘一些没见过的古代遗物。
“当然，吾已见证过多个文明的兴衰。于汝等之前的文明，智慧的文明，利用飞速发展的科技，转眼间便支配了整个世界，成为众生主宰的存在。然而，却因贪婪腐败、文化差异、信仰差异等种种原因，开始愚蠢地自相残杀，战争，屠杀，直到最后，连他们立足的大地都被破坏得满目疮痍……”
“所以，他们最后因为互相争斗而自取灭亡了吗……”
托尔有些悲伤地看向一边。
“非也，吾毁灭了他们。”
仿佛能感觉到，“太阳”转动了一下。
“什——”
“当花朵凋零，不再美丽，只剩下果实时，比起看着它慢慢腐败，不如直接吃掉，不是么？”
“吃掉……难道说，你……”
托尔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名为科恩诺利亚之物，一个推测在他脑中浮现。
“没错，正如汝之所想，吾所见证的所有文明，所有智慧，借毁于吾手，化作吾之食粮。”
对方理所当然的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算愚蠢，那也是他们选择的路啊，难道说，你打算连我们也……”
“汝是否搞错了前提。”
“什么？”
“在汝等看来，汝等才是世界的主人，而吾是突然出现的毁灭者，对吧？”
“……”
“实际上，吾一直都在此处，汝等生长繁衍的这世界，这巡星，不过是吾之餐盘而已！”
“胡说……八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托尔的表情已经全是惊愕，怔怔地看着科恩诺利亚，他能感觉到，在对方面前，自己的渺小，在绝对低于自己的存在面前，对方没必要撒谎。
“正如上个文明所说，吾乃吞噬巡星之龙，这并非吾之个体名，而是种族名。看看汝的周围吧，那些闪耀着的，被汝等称为‘群星’之物，那些皆是吾之同胞的眼睛。”
“啊……”
托尔已经说不出话了，这种超出人想象的怪物，居然有如此之多？而且曾经以为的美丽的星空，实际上全是这种怪物的眼睛？
以后恐怕完全无法直视星空了……
“吾等从一开始便存在于此处，每个个体都将怀抱一颗巡星，吾等为其赋予能量，任其发展，待到时机成熟之后，将其吞噬，如此循环。对，就和汝等所做的，被称为‘耕作’的行为类似。”
“无论是植物还是矿脉，动物还是魔兽，极冰还是火焰……从物质，到能量，甚至是灵魂，都不过是吾的盘中餐，这也是吾与那数不尽同胞一直在重复的。”
“但是，不知是何时开始，吾之餐盘中，‘智慧生命’出现了。汝能想象吗，在这除了遥不可及的同族以外，空无一物的黑暗之海中，突然出现拥有和吾等相同知性的生命，那种兴奋，那种喜悦！而且其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在吾之餐盘中！”
托尔能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激动之情，本以为是以毁灭为乐的怪物，但现在却有种感觉，那个东西，科恩诺利亚，与自己，与人类，别无二致。
“看着这些努力生存着的微小之物，吾产生了新的想法，停止了进食，时刻注视着他们，观察他们的生态，便成了吾唯一的乐趣。”
“他们自称为‘人类’，明明比其他种族更为弱小，却努力地挣扎着，顽强生存下去。甚至，还孕育出名为‘爱’的，吾所无法理解的、却甚是好奇的新事物。”
“第一代文明，吾怜悯着，只能蜷缩在世界一角的他们，于是赐予他们能吞食万物的牙胃，以及永恒的生命。然而，他们毫无节制地扩张自己的种群，将其他种群全部吞食，耗尽了世界所有的资源，最后，开始吞食彼此血肉，将世间化作炼狱。”
“于是，吾毁灭（吃掉）了他们，但由于不舍，留下了几只没被污秽沾染、不愿吞食同胞的个体，赐予巡星新的能量，将他们作为第二代文明，任由发展。”
“第二代文明，吾不再赐予强大，不再赐予永生，改为给他们与外部隔绝、安全且资源丰富的生存环境，然而，人类拥有着让吾又喜又恨的好奇心，他们逐渐脱离了安乐圈，花费数千年时光扩张自己的版图，终于遍及世界。然而，由吾赐予的安乐圈，与外部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那里渐渐成为了他们争相抢夺的乌托邦，人类再次踏上了自灭之旅。”
“最终，再也没有人能抵达最初的土地，也不会有人知道，当初那片乐土早已化作鲜血浸湿的不毛之地。吾再次毁灭（吃掉）了余下的人，同样地，留下了筛选出来的几只人种，作为第三代文明放养。”
“第三代文明，吾让世间不再有乐土，相对地，分享给人类吾之知性的一滴。说实话，这一代文明是吾最为满意的，仅靠吾赐予的那点知性，他们便发展出了连吾都为之震惊的智慧，只靠现有的资源和人肉之躯，便击败了远强于自己的敌人，研发出数不清具有神奇功能的道具。又一次，他们凭借着自己独创的‘科技’的力量，支配了世界，吾虽试图创造出‘敌人’对其进行抑制，却屡屡败下阵来，第三代文明，实在是让吾又是震惊又是欣喜。”
“然而，到达了顶点的他们，却再次被丑恶所污染，放弃了一开始脱离巡星，去探索世界之外的梦想——若是他们能离开这里，去造访吾之同胞所在，吾还打算为之祝福送行——战争开始了，一开始，只是少量的冲突，逐渐演变为举国征战，就连普通的人民也被牵连，满目皆是火焰与焦痕，到了最后，他们连最后的理智都失去了，开始互相投掷那连巡星都能震颤的危险兵器。”
“在他们用那种兵器自我灭亡之前，吾毁灭（吃掉）了他们，又一次，留下种子，成为第四代文明，也就是现在的汝等。”
科恩诺利亚有意地顿了顿。
“现在的……我们……”
托尔喃喃。
“第四代文明，吾已不再抱有希望，无意赐予任何恩惠，但是后代中，也不乏继承了祖先极高智慧的人，他们的存在，偶尔也会给文明带来革新。”
托尔一下子便想到了博士。
“或许是看着汝等苦苦挣扎，毫不气馁的样子，让吾想到了最初的人类，吾再次动心了。在一个年轻人类带领同胞艰苦奋战，陷入绝境时，吾与他对话了。”
“始源的英雄王”，欧尔吉英斯……
托尔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吾问他为何而战，他回答为了生存；吾问他所求为何，他答道只为让家人吃上饱饭。很有趣，不是么？被汝等后人歌颂为最初亦为最伟大的英雄之人，心中只怀抱着如此渺小的梦想！于是吾问他，想要得到力量么，他没有说话，只是讨要拥抱般向吾伸出了双手。就像是鸟巢中，张大嘴等待投食的雏鸟一样。面对这样情景，还会有选择拒绝的神么？”
科恩诺利亚仿佛在笑，虽然看不到表情，但托尔感觉它在笑。
“也就是说，包括初代英雄王的力量在内，我们体内的所有这些力量，都是源自于你？”
托尔问。
“别忘了，汝等的生命，亦是源于吾。”
对方的这句回答，非常冷漠，仿佛在说，“就算将你们毁灭，也只是将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但是，我们并没有像之前的文明那样自相残杀啊，甚至连世界的全貌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毁灭我们？”
托尔追问道。
“汝已见证未来了吗……这次的毁灭，只不过是因为某人的谏言罢了。”
“谏言？难道是，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白发男人？”
托尔心中描绘出了海涅的影子。
“确实，仔细一看，无论灵魂还是躯壳，汝等都别无二致。”
果然跟那家伙脱不了干系！
“我和那种家伙……不一样。”
托尔这句话更像是和自己说的。
似乎是看托尔没再提出疑问，科恩诺利亚继续说了下去。
“回到之前的话题吧，汝认为吾毁灭人类，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自相残杀？非也。吾所看不惯的，是人身上丑陋的性质啊！纵使没有明面上的争斗，暗地里也在勾心斗角，凭着遥远到与自己仅有一丝一缕关联的先祖血脉，自居贵族，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荣耀。亦或是平民，将一切问题委任于英雄，自己只需要安静生活不付出任何努力，一旦发生天灾人祸，便将非难降于英雄们。何其丑陋！”
“……”
托尔找不到反驳它的言语，自己在完成委托时，也不乏遇到这种情况，像是寻求合作的贵族对他们的庶民身份嗤之以鼻，指手画脚导致任务进度拖延；像是救出幸存者后，迎来的却是“为什么来得那么慢”之类的责问，虽然苦闷，但介于勇者英雄的身份，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忍耐下去。
人是无罪的吗？
答案是，否。
但是，要说人是否该被毁灭，
答案也是，否。
纵使有瑕疵，人也不应当接受这种命运。人不可能是完整的，正因为有缺点，才能凸显出对应的优点，正因为有黑暗，光才会更闪耀，沾染一身污泥，却还在追求着光洁亮丽之物，这才是人啊！
“我很感谢你赐予我们生命，还有这个美丽的世界，”托尔抬起头，直视那太阳的眼睛，“但是，我绝不会向你的决定妥协。纵使世上只剩下我最后一人，只剩下我的残肢断体，我也会向你反抗到底！”
“……”
这次轮到对方沉默了，久久没有动静。
托尔也屹立在远处，坚毅地注视着对方。
“那双眼睛，”终于，对方发话了，“没错，就是那种眼神，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绝不屈服的眼神，正是吾感受到人类‘美’的部分！好吧，吾就给汝等一次机会吧！向吾证明，汝等人类并非丑陋的存在吧！若能证明，吾便会取消汝等的末日。”
“我会证明的，你可别反悔。”
托尔说。
“吾不会像人类一样散布谎言。不过，虽说汝与吾定下约定，但还得跨过第一道难关才行啊。”
“什么意思？”
“使用了不该使用的力量，甚至窥见了吾之真容，汝莫非以为，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么？”
“难道说——”
“再见了，勇敢而又渺小的人啊，去回忆起来，然后向吾证明吧！”
瞬间，支撑着托尔脚底的力量消散了。
“哇啊啊——！”
惊呼着，托尔垂直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