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日悬高空, 溽暑蒸人。
城门内外,两军无声对峙。
酷热的阳光晒得盔甲滚烫,好似包裹着人体的蒸笼。
陆铣转眼扫过旁边的守军, 每个人皆是面色通红、嘴唇干裂,一副疲惫即将虚脱的模样。
擦了把汗, 陆铣舔了下唇,垂眼看向腰间的皮囊, 眉头深皱。
经过这些时日持续的对敌抗衡,不论官军还是百姓都逐渐意识到了一个比被匈奴围城还要更为残酷的事实——今夏干旱, 缺雨水。
起先,军民们都沉浸在被匈奴攻城的不安与恐慌中,连续数日响晴也无人注意, 直到城内有多口水井陆续变浅, 渠水也相继干涸,众人才发觉自孔氏投毒以来,这十数日, 山南郡竟未落过一滴雨。
如今为最大限度保证每个人都有水喝, 使君已下令将目前还有水的井口都看管起来, 城民每日可领取少量饮用水,守城士兵们因体能消耗大,则能多领到一皮囊的清水。
即便如此, 仍旧远远不够。
守军每日在炎阳下暴晒,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对抗敌军, 就这么一壶水如何够他们补充流失的汗液。
故这几日来,守军们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昨日夜里, 大军攻城, 若非大将军冷静指挥,也许已被匈奴攻陷了城门。
而经历过昨晚的险境,纵使心底不愿承认,陆铣也很难不生出这个想法。
——他们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天其无心,何故相助胡贼!”他握紧刀柄,双目透着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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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天助也!”城门下,兰谷坚视线从被阳光照得白灿灿的云层上收回,唇角微微上挑。
“从孔氏投毒到天不降泽,魏军士气大减,今日大当户若还拿不下此城,可有损军威了吧?”呼延蛮蛮故意这般刺激道。
兰谷坚收起了笑容,冷声道:“殿下放心,荀氏老奴气数已尽,今日吾必克南柘。”
“殿下,大当户,那些农民军又来偷袭了。”传令兵喘着粗气前来汇报。
闻言,二人都皱起眉头。
“这群愚民,怎杀也杀不尽!”呼延蛮蛮口吻不耐。
兰谷坚面色沉着地吩咐:“令贺卓率三千骑兵去拦住他们,此战关键,绝不可让这些人误事。”
“诺。”
传令兵离开后,兰谷坚抬头凝望城门,眼里燃烧着克制不住的欲/火:“既民军都已到来,时机不容再拖延。”
说罢,他转头看向右侧一身黑甲神情冷酷的羯人将领,以威严的语气道:“邢千骑,今日此战,唯有你亲自上阵我才放心,务必给我拿下南柘城。”
未作丝毫犹豫,邢桑低头抱拳道:“遵命。”
话音刚落,行动迅猛的羯将便下令攻城,亲自率领着数千匈奴兵直冲城门而去。
霎时间,军中雄浑战鼓响起,黑甲士兵犹如蜂潮涌向城门。
“匈奴攻城,众军听令,执尔兵器,严守城门!”
“诺!”
经过数日的防守,库房内原本还算充足的武备也将耗尽,陆铣全神贯注地盯着城下攻势,把握时机指挥着守军射箭,尽力将这最后一批箭只的攻击范围扩到最大。
间隙间听到有人喊“使君”,陆铣猛然回头,果然又见大将军登上了城墙。
荀昼虽常年坚持练武,比起寻常这个年纪的老者,身体要强健许多,但其毕竟年事已高,昨夜在指挥守军击退敌军后忽然陷入了昏迷,幸好医者诊断他只是疲乏过度,暂无性命之忧,否则今日的军队士气怕是要一落千丈。
此时,只见身披铠甲的老者步履沉重,眼窝深陷,面容苍白,气色明显不如从前。
陆铣拧起眉,快步过来道:“将军……”
话才开了个头,荀昼便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般抬起手道:“无事,你集中精力应敌,莫因小失大。”
陆铣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应下声来,回去指挥作战。
回到城墙边,抬眼望向远处,依稀可见连日来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民军正拼命周旋于骑兵之间,而城墙脚下,冲出箭阵攻击的匈奴已搭起数架云梯,一个接一个往上攀爬。
今日的攻势远比前些日子要猛烈得多,陆铣清晰地感知到,匈奴这一战乃是放开一切的全力进攻。
他极力地控制着局势,但坏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传来。
“将军,箭只耗尽。”
“将军,滚木不足!”
“什长,又有弟兄昏倒了……”
“谁那还有水!”
和昨夜一样,逐渐有匈奴兵攀上墙头,他们起初还能与之抗衡,但随着爬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守军也越来越疲于应对,直到有守军遇见身手矫健的羯人将领,非但未能杀死对方,反被对方所杀,本就虚弱的防线被破开缝隙,紧接着便如雪崩一般彻底失去了控制。
察觉到这位年轻的敌军将领的威胁性,荀昼不顾劝阻,拔出身旁侍卫腰间的长剑过去杀敌。
而邢桑也仿佛有所感应,刚登上城墙,转过头就与这位气势威严的老将撞上了视线。
难说初次见面的二人是何来的这种默契,对旁人而言仅仅几个瞬息的时间,二者便迅速地战斗到一起了。
他们的战斗如此激烈,使得旁人完全难以靠近。
刀与剑每每强力的碰撞,影子与影子每每迅速的交叠与分离,都会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击打声。
天气闷热,自额角滴落的汗珠才触碰到地,就被滚烫的地面蒸发成为热气。
双眸近距离相对时,彼此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皮褶皱上的汗液。
荀昼沉着开口:“你是羯胡。”
邢桑不予回应,脚步擦过地面,掀起一道劲风。
“匈奴视尔等为奴狗,为何要助纣为虐!”
羯胡依旧不言,尖锐的刀锋从青年手中几度刺出,又几度被老将从容地挡下。
“我见过荀容约。”在二人兵刃尖锋相对的某个瞬间,羯人将领忽然说道。
荀昼陡然变色,正欲正面出击,随即就听对方在自己耳畔问道:“你会装死吗?”
荀昼眯起双眼,犀利的目光盯着羯胡,但意外的是,他没有在对方眼中看到威胁和敌意,反而看到了一种名为不忍和敬重的复杂情绪,于是瞬间明白了对方口中“装死”的含义。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恨只恨所志未遂,死又有何惧?”
他倏然收剑,摆出比武的架势,嗓音铿锵有力:“来吧,老夫许久未同人好好地打上一场了!”
邢桑凝眸注视他,犹如注视着一块不为击毁的坚硬磐石。
稍顷,他握紧刀柄,挥动武器,步步紧逼地攻向对方,一边进攻,一边窥探着老将招式的空隙。
青年的攻击凌厉凶狠,老者只自信稳重地护卫着身体,偶尔给予回击。
刀刃坚硬锋利,剑则柔韧有力,两者在一个个瞬息之间吸附化解着彼此的力量,兵刃反复交接,快如残影。
“好刀法!”荀昼目光灿灿,于间隙感叹。
“能有如此酣畅的对决,纵死也无憾矣!”
一连打上数个会合,未分胜负,直到云遮日暗,太阳逐渐躲藏云后,犹如一个巨大发亮的白茧。
随着体力到达极限,荀昼已气喘吁吁,握着剑的手也微微颤抖,招式开始出现破绽。
邢桑察觉到他渐次衰弱的状态,唇部的线条逐渐变得僵直,手中长刀险些划过对方的脖子,却又故意放慢动作,在关键一刻,被对方用武器挡开。
这一幕为陆铣所见,他早已发现大将军正与那年轻的羯族将领对战,奈何匈奴兵已攻上墙头,实在抽不开身去帮忙。
此时发觉荀昼似精疲力竭,他心中激愤,顿时不管不顾地冲出人群,阻挡到二人之间,拦下邢桑的攻击,并转头嘶吼道:“守不住了,将军,快走!”
守不住了……
“是啊,守不住了。”
荀昼转首望去,赫然见城墙上已满是黑甲士兵,雍州军零星地穿插其中,胸甲下的红衣已与城墙上遍布的鲜血模糊地交织在了一起。
四周暗沉沉的,是因为城墙已被匈奴攻占了?
荀昼一边费力地喘息着,一边坦然地仰起头望向天空。
当望见那遮天蔽日的鱼鳞状的云朵时,他倏尔大笑起来,笑声断续不止,白色胡须也在摇颤。
此笑声吸引来周围匈奴士兵的注意,他们起初还摄于这位辅国大将军的名声威吓不敢靠近,后来察觉到这位老将的疲惫虚弱,顿时举刀来袭。
荀昼飒然转身,积聚起浑身上下最后的力量,化为进攻招式从手腕间喷迸而出。
他的气势旺盛,剑气凌人,所到处无不受伤惨重。
可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在强兵围攻之下,那股力量迅速衰竭,终于在眉上的汗液渗入到眼睛里时,眨眼之间,一把尖刀从背后穿透了老将军黑色的胸铠。
有这么一刻,时间骤停,四下寂然,唯大风鼓动,卷起荀刺史身后的红色披风飘扬,赋予那背影堪比高山般巍峨的庄严。
“将军——”
在陆铣沙哑悲怆的嘶吼中,泛着冷光的长剑缓缓划向天空又迅速地坠落在地。
倒下的瞬间,荀昼依然睁着威凛的双眼,眼中清明地映着光影交错的天空。
不久后,大雨沛然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