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伤中窥鹤恸，光景赴奈何
大夫说完，留下药方，收拾东西匆匆离开。
陈离坐在床榻旁，怔怔地盯着宋丹青，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是她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失态哭泣。
陈离紧紧握着拳头，努力压抑着自己悲痛欲绝的情绪，颤抖着手抚摸着宋丹青的脸颊：“公子，对不起，都怪奴才没有保护好你，都怪奴才……”
宋丹青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陈离哽咽着俯身凑近他耳畔，哑声呢喃：“公子，你放心 。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
尚日，宋丹青在一阵刺痛中醒了过来，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布置雅致的卧房，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兰花，散发出幽香，让人心旷神怡。
这里是他在江州的居处。
他坐在床榻上，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幅破旧的画卷上。
那是一幅仕女图，笔锋细腻柔软，姿态婀娜，线条优美，栩栩如生，仿佛是真的活了一般。
宋丹青拿起画轴仔细端详起来，嘴唇勾勒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喃喃自语道：“你总算是肯见我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
画中仕女身材曼妙，容貌绝艳，眉宇之间流露出高贵冷傲的气质，她的手执长剑，身边围绕着数只飞鸟，而且看起来像极了一头凤凰。
这幅画，正是根据公主殿下要求所作。如今退回，上面密密麻麻长满的霉菌，几乎不能看了。
宋丹青轻抚画卷，低声念诵：“凤舞九天，罢了。”
他将画卷收好，用火点燃，烧成灰烬。转向内庭，走到一副棺材前，俯首望去，棺木内装满了白色纸钱，一根根蜡烛点燃着，整个屋子充斥着一股浓烈的哀伤氛围。
宋丹青对着陈离遗像跪下，重重叩首几次。
等到他站起身时，脸色已经苍白无比，嘴角溢出鲜血，但他却依旧满怀欣喜。
“你怎么这么傻，竟然愿意为我剔去指骨。此生我无法作画便罢了，可你又何必为了我这样做？你若是死了，我该怎么办，你让我怎么活？”
宋丹青伸手拭去嘴角的血迹，眼眶通红，眼底泛滥出难忍的悲恸与悔恨，“陈离，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我辜负了你。”
他擦干净嘴角的血迹，缓步走出内庭。
外院，管家和随从正焦急万分的守在门口。
听到动静，众人抬头看去，就见宋丹青衣衫凌乱，脸色惨白，脚步虚浮的朝外院走来。
管家立刻迎了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宋丹青。
“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快跟我进屋，让大夫给您瞧瞧吧！”
宋丹青挥手阻拦，“不必劳烦大夫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走进厢房，在椅子上坐下，望着一切如旧。墙上那一幅《云中窥鹤图》依旧悬挂着，只是上面的云中仙鹤早已变成斑驳残缺的画卷。
“伤中窥鹤，云中风动。昔日光景，为之奈何。”
宋丹青叹息不已，泪水顺着斑驳的脸颊流淌而下。
管家担忧地问道：“第九日了，公子，您到底是怎么了，身体可还撑得住？”
宋丹青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管家，去请婉儿小姐过来。”
管家惊讶：“请婉儿小姐？”
宋丹青微阖眼睑，遮挡住眼底翻涌的波涛暗潮，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我能尽早娶妻生子，安排我的婚事，但是现在，我决定取消我和婉儿小姐的亲事。”
管家顿时瞪圆了眼睛，“公子，您，您怎么能够……”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瞒着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是不是不行了？！你说啊！”
宋丹青猛的抓住管家的领子，怒吼着打断他，“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了，可是你不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你就是想逼我死吗？！”
“不是的公子，我……”管家被他吓坏了。
宋丹青突然爆发出激烈的情绪，一巴掌拍碎了茶杯：“我不需要李婉儿为我冲喜！我是一个快死之人，你让她嫁过来给我冲喜，我就能多活几年吗？！简直胡闹。我现在宁愿去死，也不想害她一人守寡！”
管家被他吓坏了。
他伺候公子多年，从未见过公子发脾气。
公子待人宽厚，温润儒雅，即使偶尔生病了，也不曾迁怒于任何人。
哪怕是皇帝陛下来探病，他对陛下都客客气气，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如今却为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女孩子发脾气。
可是宋公子说得没错，若是他死早晚的事。万一不幸去了便去，便去了。所以，婉儿小姐确实没有必要为了公子冲喜，而且李婉儿毕竟是县尊的千金，传出去也不太好听。
管家叹息一声，躬身退下。宋丹青颓然靠在椅背上，眼神黯淡无光。
………
翌日，宋丹青服毒自杀了。得知消息的李婉儿选择了跳崖自尽。
宋丹青死后，同她的尸身一同被葬在了城郊的山岗。
临终前，宋丹青对老管家说：“替我把这份礼物送去城南的田宅，交给那个叫李婉儿的女孩子，就说是我欠她的债务。”
老管家接过信封，眼眶湿热，含泪答应了。
“公子……”管家捧着信，哭着喊道，“公子……”
他不敢相信，他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深知公子是一个极度理智的人，不论遇到多大的困境，公子总是一脸风轻云淡，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影响他。
他甚至觉得公子是无敌的存在，不管是谁，不管遇到了多大的挫折和打击，公子都能坦然接受，并且找到解脱的方式。
可是他不知道，公子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宋丹青的父母早逝，唯一的亲弟弟也远在岭东。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丹青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他在想自己的人生。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糟糕，没想到他的遭遇并不止如此。
在那个世界里，他在家族中没有任何助力，除了一些叔伯的照拂之外，没有其他可以倚仗的人。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身体还能拖一段时间，可是谁料想，最终还是没熬过来。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宋丹青到死都认为，换上了陈离的十根指骨，仿佛万蚁噬咬，万般不适。只要看到这双手，便泪流涌泉，心如刀绞！
哪怕良城美景近在眼前，他也不能继续安心再画下去了。
他一辈子醉心于丹青之术，却连自己最爱的人的脸都无法亲手绘制。而他，却只让别人代替画自己，却再也记不起那个昔年同窗的宋丹青了。
他死后，他的尸体被葬在了城西郊区山岗。他的墓碑旁边，放着那幅此生得意之作《云中窥鹤图》。
曾记那时，京城洛阳，牡丹花开时节，丹青正好。
可惜，你已经不存在我世界里，是红尘将你我的纠葛冲散。
伤中窥鹤，云中风动。
昔日光景，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