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泥偶3
冰凉的雨丝随风扑在脸上,沈百乐醒来,看到的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不再是父亲那张枯黑的老脸,总蹲在地上“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用浑浊发黄的眼睛盯着他,“还不是为了你,没有你姐的彩礼你将来拿什么娶老婆,那个破学校也别上了,赶明儿去学个手艺,家里没钱了,供不起你。”
还有那个总是蹲在灶台边做饭的母亲,顺从地添着柴火,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婚宴上,那个瘸腿男人发着烟,喊了跟自己同样年纪的男人一声“爸”;姐姐穿着婚服,刚听了媒人的叮嘱后扯起笑脸,转头看到他,开心地喊了声“百乐!”,顺手从盘子里抓了把糖递过来。
可她才15岁,只比他大了一岁。
为什么这么顺从啊……不哭也不闹,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给弟弟铺路。
这些都不会再见到了。
今天是沈百乐逃离那个乡村的第三天,他来到了京市。
城中村的环境虽然杂乱,住久了也就习惯了,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东区那群妖族的聚集地。
路过的时候观察过几次,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和人没太大区别,只是相比于人,脸上的笑容更少些,身形更为狼狈些。
餐厅服务员的工作不轻松,早晚班交替,每天工作9个小时,连身份证都是天桥底下办的,不然没地方敢收。
沈百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租房,习惯性地和窗台上的泥偶娃娃说话。
这是他五岁的时候,姐姐用河边柳树下的黄泥捏的娃娃,捏得不好看,左脸比右脸大了一圈,右眼又比左眼高了一截,却把他哄得很高兴,也一直没舍得丢。离开家时,他想了又想,还是把它带上了。
讲了今天工作遇到的人和事,沈百乐看着憨笑的泥偶,随口说了句:“你要是人该多好。”
说完,他随手脱了上衣去厕所洗澡,没注意到身后的泥偶突然眨了眨眼,看着他的背影,土黄色的泥脸悄悄红了。
沈百乐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你说你是什么?”
女孩十五六岁左右,坐在窗台上,白皙纤瘦的身子没一件衣服遮挡,只有粽褐色头发遮到前胸。她眨着金棕色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小柳,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好不好听?”
“没问你这个,我是说,我的泥偶去哪儿了。”
“我就是啊,”她吃惊地从窗台跳下,朝他走过来,“你认不出我吗?”
沈百乐连连后退,脸色涨红,又羞又恼,“你别过来,离我远点!”
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她停住脚步,迟疑地站在原地。
市区的管理越来越严,又有一批妖族被搜查出来,统一驱赶到了城中村的东区。
沈百乐的租房离东区只隔了一排握手楼。这是第五次,他把那个成精的泥偶丢到东区后,她找了回来,孤零零地站在楼下,看着有些可怜。
从没接触过妖族的他本来很害怕,但她好像更害怕,也不懂得伤害人类,除了眼睛长得和人不一样外,其他和人类没什么区别。
外面开始下雪了,风吹得窗户咣咣作响,这个冬天格外冷,缩在被窝里两个小时也暖不热。
沈百乐翻来覆去,看着凌晨2点的闹钟,想着6点还要早起,愈发心烦得睡不着。
终于,他掀开被子,披着外套到了楼下,看到蹲在路灯下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头发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身上的衣服还是他第一次见她时连夜出去买的那身。
妖族也会被冻死吗?他诡异地想着,走上前,一把把她拉了起来。
两人相处了大半年,邻居看他们如看怪物,避他们如避蛇蝎,但沈百乐已经不在乎了。
他觉得,就算是妖族,小柳也比那些人好太多,她没有伤害人的能力,本性纯粹,又活泼可爱,比他接触的那些人都要好。
“给你买了零食,饿了就吃,不要舍不得,我去上班了。”叮嘱完,他匆匆穿鞋出门。
最近因股市动荡,导致经济不景气,许多地区开始了裁员,他所在的餐厅也不例外,店长明确表示这个月按客人充值金额核算业绩,倒数三名将被劝退。
忙碌一天,收获不少,晚上回到租房时,小柳已经做好了饭,吃过饭洗过澡,两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地上,聊了没几句,就犯困了。
仲夏的夜晚闷热,风扇吱呀呀拼命地转着,也解不了多少暑气,楼下又有人打架了,怒骂声和酒瓶碎裂声,吵得人睡不着。
小柳的脑袋忽地从床边伸出来,见他也睁着眼,忍不住笑了:“热得睡不着,要不去楼上转转?”
沈百乐点点头,两人拿着凉席去了楼顶,躺楼上吹了会儿风,看了会儿月亮,回到租房后互看一眼,发现两人都被蚊子咬得满头包,忍不住指着对方大笑起来。
笑够了,沈百乐躺在地上的凉席上,问她:“我们一定会搬出去的,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以后我买给你。”
小柳趴在床边看他,金棕色的眼睛一下亮起来,“我喜欢大别墅,就是电影里出现的那种,有个大大的花园,种满了花,早上还能在花园里吃早餐,多好看!”
沈百乐逗她,“哦?那要是我买不起大别墅怎么办?”
小柳脸蛋一红,滚到了床里面,半晌才嘟哝道:“买不起就不买呗,反正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经济不景气,短时间内失业的人太多,城中村的管理不可避免地乱了起来,接连发生入室盗窃事件,报警的人一多,警察也管不过来。
有一个人租不起房,就会有第二个人租不起房,等租不起房的人多了,又不甘心离开打拼多年的京市,就把目光放在了房租便宜近一半的东区。
反正不过是最低等的妖族而已,又没什么用,有修道者管着,他们也不敢做乱,赶出去不就行了。
可是官方文件不下来,社区不肯进行驱赶,有成群的自愿者白天游行示威,几天后却被社区派人镇压,于是积压的矛盾终于爆发,暴动的人群失去理智,开始明目张胆地搜索妖族、驱赶妖族。
管不过来,倒不如先让他们发泄一波情绪,再出台相应措施。人类社会建造的基础总归还是人。
“这几天外面太乱,等下我把门锁了,吃的喝的都有,你千万不要出去。”匆匆叮嘱完,沈百乐赶去上班,离开前把门反锁住。
今天有个客人很大方,充值会员卡后给了他一笔小费,还递了张名片,说自己是某导演,看他形象不错,很适合自己新电影的一个角色,如果感兴趣可以联系他。
沈百乐接了名片后顺手放在了口袋里。他不是不感兴趣,只是不能感兴趣,出来工作那么久,他知道自己和这些人的差距,今天喝醉了说你很合心意,明天打电话过去就只有助理说你打错电话了,然后挂断。
下午换班后,他着急往家赶,路过东区时听见一阵嘈杂,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怒骂夹杂着尖叫,听得人心里不安。匆匆看一眼,又有一群人砸了一栋楼的家具,里面的妖族被推搡着赶出来。
它们看起来很弱,就算长着奇怪的耳朵和尾巴,各种颜色的皮肤和眼睛,也和普通的牲畜一样没什么威胁,神色惶惶地被人推赶着,不久后就会被赶到京郊,随意流落到哪个村镇。
到楼下时,和隔壁一个邻居擦肩而过,那邻居古怪地看了他几眼,提着菜匆匆离去。
沈百乐眼皮跳了几下,皱着眉上楼,上到第三层的时候,忽然一阵心悸,不管不顾地冲上了七楼。
锁已经被破坏,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嘶哑的声音,他颤着手推开门,看到两个衣衫不整的混混,一个肆意在他家乱翻,家具倒了一地,一个身下压着女孩粗喘着。
他捏着拳头冲上去,两个混混忙提好裤子,虚张声势地挥着匕首,把他制服踹到门口。其中一个似乎不解气,骂了一句,挥手打了他一拳,“还不快滚?!这东西都敢藏,下一个砸的就是你家!”
落雨的深秋,夜里寒意很重。
她生病了,浑身烫得厉害,买了药吞下也没用,时不时就反胃呕吐。
离房屋被砸,他们被赶出来不过几个小时,没有身份证,跑了几家宾馆都拒绝入住,从最后一家宾馆出来时,一场急雨把他们困住。雨密密麻麻地下到晚上,他紧紧抱着她,可她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等到晚上,就病了。
情况越来越糟,等雨势稍缓,沈百乐忙背着她来到最近的一家社区医院。
掀开女孩的眼皮,一看到那金棕色的眼珠,医生吓得连连摆手,“我们不收妖族的,你们走吧!”
连跑了几家医院,都是这样,第四家时,他忍无可忍,背着她就要冲进诊室,吓得医生护士保安一起过来拦,见他不要命的架势,其中一名护士喊道:“它有医保吗?没医保你拿什么看病?”
“看你年龄也不大,你家长呢?为什么不在?”
“说了不收,就是真的不能收,我们也要为全院的病人负责!实在不行,你报警吧!”
沈百乐抱着她在雨里坐了一夜,天亮时,怀里的女孩不见了,只有一个脸不对称的土黄色泥偶。
他把泥偶放进口袋,食指忽然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一张被水泡软的名片。
十年的名利场生涯,足以让一个一鸣惊人的少年演员成长为成熟内敛的影帝。
沈百乐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但繁忙的行程不允许他去细想。
今天是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颁奖仪式,作为被提名的演员,他还要早起做造型,然后出发去场地。
由他主演的现实题材剧情片《风骨》,以民国时期为背景,讲述了京剧名角沈风桥悲苦、辉煌、惨烈的一生。剧情揉杂了爱情、亲情、战争等元素,因考据严谨,立意深刻,一经上线,艳惊四座。
他毫无疑问摘下了金棕榈最佳男演员奖,成为首摘国际大奖的亚洲男演员。
沈百乐总觉得自己从沈风桥的角色中走不出来,回国后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晚上休息,梦里一会儿是他穿着戏服咿咿呀呀地唱戏,一会儿又是姐姐穿着婚服,喊了声“百乐!”,抓了把糖递过来,最后是一个金棕色眼睛的女孩说:“我叫小柳,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我喜欢大别墅,就是电影里出现的那种,有个大大的花园,种满了花。”
醒来后,天还没亮,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起身去了储物室,翻了很久,翻出一个泥偶出来。
很滑稽的脸,左右不对称,因堆放的时间太久,表面积了一层灰,身上还有几处干裂的痕迹。
第二天,沈百乐请了有名的建筑设计师来家里沟通别墅设计图,又托人去找合适的建筑基地。
第三天,他召开了发布会,宣布退出影视圈。
庄园盖好后,沈百乐回了趟老家,那个十几年没有回过的小乡村。
记忆里的旧棚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见到他,头发花白的父母紧张局促,手抬起又垂下,不知道怎么放是好。
还有一个小女孩,躲在母亲身后怯怯地打量他。
“我姐呢?”沈百乐问。
“她……你姐她……”父亲低垂着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是这样。
他姐姐几年前就难产死掉了,那个老男人也出车祸死了,只留下眼前这个女孩,已经被养得很顺从了,十岁的年纪做起家务来很是利索。
临走前,沈百乐张了张嘴,很想问:为什么不早点写信告诉我呢?但终究没问出来,因为他忽然明白,这些年寄给姐姐的钱都去哪了。
百乐……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叫错了,不然为什么从出生到现在,他都没敢放肆地快乐过。
回去后,沈百乐对主卧里的那个土黄色泥偶说:“你喜欢的这个别墅很漂亮,但现在我们要离开了。”
“这片土地,终究是容不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