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等你
李郁安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梦里，她站在一处悬崖边上，身边环绕着轻薄的云层。她明明是十五岁的身体，可穿着的衣服样式，却是童年时的那身蓝白骑射服，袖口的白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心里一喜，以为是她的小师父来了。
可是，惊喜难耐地转过身——
却发现，来的人是吕晏。
他站在不远处，清风吹过而衣袂拂动，翩翩公子之相，可手里却拎着那张狰狞可怖的鬼面。
看到那鬼面，她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上一世的绝境，胸口开始隐隐作痛。
既而，她看到吕晏朝着自己笑了笑，那笑容……说不出来为何，竟然有些解脱的意味。他伸手丢弃了那张鬼面，就那么直接甩在了地上，像丢掉一颗小石子那般轻易。
就好像，他丢掉的那张鬼面，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
风声猎猎，他迎着风向着自己缓缓走来。一步，两步……下意识的，她或许应该躲。
但她偏偏就是动不了。
双脚像在地底生了根，地底已是盘根错节，所以她半步也无法挪动。
紧接着，抬起头便看到吕晏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离她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雨后青草般的药香气。
他向她伸出手，她本来应该是要挡的。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好像比她诚实，竟然没有任何阻挡。
而后，便看到他递过来一块儿闪着清透光芒的白玉，外镶一层金边。
那是金魄玉。
他说：“我可只有这一块儿金魄玉，玉给你，你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温和的笑眼。这一次，一眼望到底，好像一脚踏入了深潭。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寒意袭来，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温暖，一点点从发丝至指尖，无比温柔地包裹住了她。
吕晏。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等到再睁开眼时，就发现梦里的人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李郁安不敢确信地眨了两下眼睛。
吕晏笑了起来，好看的眉眼也弯起来：“你醒了？”
李郁安缓缓抬起手，胳膊还有些酸痛。她伸出一根手指，慢慢的，慢慢的，移向了某人……然后，碰了碰眼前的人。
没有消失。
是真的。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但没想到，手还没落下去，吕晏却是直接抓住了她的手。
力气很大，她不由惊呼出声。紧接着，眼前的画面如同泡沫一般破裂，吕晏的脸渐渐扭曲、变形，只一眨眼，便变成了另一张英气迫人的面庞。
李郁安蓦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人浓眉入鬓，一双上扬的丹凤眼幽暗深邃，有棱有角的脸部轮廓，只因那隽秀薄唇平添了一分柔和。
这张脸，逐渐和印象中那张恍如隔世的面庞重合在了一起。
这是……
太子高策。
李郁安的脑海中浮现昏迷前所看到的那龙纹图腾。黑暗中金色龙纹仿佛也染上了点点猩红，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似乎想要托住她那向深渊堕入的身躯。
原来……那是太子。
他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没有什么不同。她的印象里，他总是这般意气风发。他是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天生的帝王之相，性情桀骜，是她曾日日夜夜记在心上的金枝玉叶。
这样的人，她却也曾看过他柔情的一面，听过他在耳边轻声细语对她诉说爱意。
只是——
这一切早就终于那上一世头也不回的抛弃。
她在他身上学到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李郁安明明力气尚未恢复，头脑也不甚清晰，但是看到太子的一刹那，脑中只蹦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挣脱。
所以，她使了极大的力气，抽回了自己的手。
太子的手停在空中，而后微微挑了挑眉，原本上扬的嘴角重又恢复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解释：“方才见你做了噩梦，所以本来是想叫醒你。”
无谓的解释。
太子看着她，目光炯炯。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多谢太子殿下。”
冷淡而又疏离。
宫殿内充盈着一种乌沉香的气味，循着这味道望去，青玉枕旁摆着个精致的熏笼，青烟袅袅，丝丝缕缕与罗帐缠绵不休，殿内梁上悬一颗碧色明月珠，真如明月般光辉夺目。
这是她曾经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高策柔声道：“你在狱中受了本不该受的苦，所以本王便自作主张用这香替你去去霉，顺便还有清心静气，以及助眠的功效。”
香气缭绕，李郁安闻声望去，眉头却蹙了起来。
她不喜这香的味道。
呛人。
可是，无论多不喜欢，这些心里的感受她想也不应当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很快她面上的表情便恢复如常。
那人却还在看着自己。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好像非要以此方式来看出她这一颦一笑里暗藏的情绪。
她能感受到自己全身的力气正如大风吹过散落一地的树叶，凌乱不堪，还不能够支撑自己先坐起来，更别提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
李郁安终于忍无可忍，刚想借口自己先休息劝他离开……
“靖宁侯到——”殿外内侍的通报声打破了这里的尴尬。
李郁安紧绷着的身体忽然就放松了下来。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她长呼了一口气。
吕晏。
她心中默念。目光随之移到了门边，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与梦里的身影渐渐重叠。
这还是李郁安第一次见到他着官服。一身浓墨似的玄服，宽袖窄腰，外袍印有山川与百鸟图纹，样式繁杂却又另有一番精致。
二人初见至今，最常见到吕晏着浅色，鲜少见到他穿深色且隆重的衣裳。
如此打扮，更显气宇不凡。
吕晏走上前，向太子行了礼。太子本想问问他面见圣上的结果如何，那人却是直接开门见山：“听说郁安在狱中受了伤，臣已得陛下准许，特来接她回家。”
殿内空气倏地冷凝了几秒。
最终，太子笑出声：“早有耳闻靖宁侯与李家二小姐的故事，今日亲眼见到，才知旁人说的都是真的。”
吕晏敛眉笑了笑：“殿下，臣可以带她走了吗？”
句句不离主题，看起来可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
太子怔了怔。笑了几声后，颔首答道：“她是你的未婚妻，你自然可以带走她。”
吕晏恭恭敬敬地向太子行了礼，然后直起身，在太子的示意下向内殿走去。
两个人擦肩而过，目视前方，谁都没有多看谁一眼。
李郁安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活像一具尸体。她全身痛得厉害，仅仅动一根手指都痛到冷汗直流。
她听到太子在一旁说：“她受了伤，恐怕行动不便，可否叫人来帮你……”
话还没说完，她的耳边忽然扬起一阵风，罗帐被掀开，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庞。吕晏的脸近在咫尺，和她梦中的样子没有差别，温玉般的眼眸似要化出水来。然后，腰间与腿弯处一股强力，她整个人腾空一般……
竟然被他打横抱起！
“……”李郁安的脸“蹭”得一下就红了。
但害怕掉下去，她不得不双手环上他的脖颈。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她努力地把头转过去，往他的肩窝里藏，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得像天上太阳一样的脸。
吕晏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
“等急了吧？”
她愣了愣，扭过头，正正好看向他的眼睛。
吕晏看到她这般模样，忽然也愣了愣。然后，嘴角挂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这般红？”
字字句句十分温柔，听着像是真的在关心她。
但是李郁安听出了他语气里不一般的戏谑！
这人……故意的！
身边有几个离得近的小宫女估摸着也听到了，没想到靖宁侯夫妇是这般相处方式，一个两个的偷偷捂着嘴笑了起来。
李郁安余光瞥到了其她人笑话她，这下子更气了，气得甚至要扬手打他。但谁知，这动作一大猛地又不知碰到了哪处伤口，一不小心疼得她蹙起了眉。
吕晏见状，一秒变脸，立即收起了眼底的调笑。
他扭头问太子：“可知是谁伤了她吗？”
太子点点头：“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明鉴台的人故意将两个人关在了一起，估计是想等那女人发病的时候，趁机杀了李二小姐。”
吕晏：“为什么要杀她？”
太子：“应该是怕她不认罪，很麻烦，干脆就想死无对证了吧。”
吕晏不再说话，与太子道别。他就这么抱着李郁安出了东宫。一路上，引得宫女太监们纷纷侧目，角落里嘀咕不停。
李郁安故意瓮声瓮气道：“原来靖宁侯行事如此高调。”
吕晏嗤笑一声道：“那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放你下来，你能走吗？”
李郁安声音弱下去了。
“……不能。”
“那还敢笑话我？”
他作势要扔她到地上，当然，只是虚晃一枪。这一次，他可不想她拉扯到伤口。
终于，到了宫门口，那里有马车在等着。吕晏轻手轻脚将李郁安放在了车上，正准备抽回手时，她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吕晏的动作顿住，感受到她往他手心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这塞东西的动作，二人都是再熟悉不过了。
吕晏挑了挑眉，未低头看，但心中已经知道了手心里的是什么。
李郁安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这金魄玉还你，之后应是也用不到了。”
吕晏颇为无奈摇了摇头。
“送出去的礼物，哪儿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这我不管。”她推了推他的手，十分坚定，“这次的事本就与你无关，是我先动手伤了你，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所以，我更没理由拿着这么珍贵的玉。”
李郁安笑了笑：“况且，这金魄玉也起到作用了。你看，我惹了这么大的祸，走这一遭结果胳膊腿儿一个没少，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儿和你说话。”
“这都得拜金魄玉所赐，是它保护了我。”
因为是你送的金魄玉保护了我，所以即使没有等到你来，我也不会埋怨你半分。
吕晏低着头，清隽的面容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或许真是传闻中的受病气侵扰，看起来他的肤色总是透着些许苍白。
他看着李郁安一脸无血色的惨样儿，嘴角边甚至还泛着一大片青紫。可她还没心没肺地对着他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吕晏握紧了玉。半晌，挤出了一个有些惨淡的笑容。
李郁安听到他很轻很轻地说了声——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