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狐狸
不远处的树梢上，竟站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站得是稳稳当当，但那树底下……
李郁安深觉自己这一生的运气看起来也不太好。
不然怎么，刚一重生，就遇到了她上辈子最害怕，最抵触，最避之不及的生物——
熊！
一头体型巨大足七尺有余的黑熊，摇摇晃晃自林中走出。浓厚密长的黑毛耷拉着，肥硕的脑袋，尖而竖起的耳朵，隐在长毛之下的猩红眼睛，目露凶光，呲起一排尖牙，随着喉咙深处咕哝作响，口水一滴，一滴……滴在草地上。
李郁安睁大了眼睛，如临大敌。
她伸出手，却指向那树枝上鬼魅般的白影，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抱着臂，看戏似的扬起一边嘴角，并不答话。
而后，她那一只手又颤颤巍巍移向那只朝她缓缓踱步而来的庞然大物，弱小的身躯迎着山中一丝凉风瑟瑟发抖。
“你、你俩一、一伙儿的？”
她听到自己说出的最后一个字几乎变了音。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北匈人也好，鬼侍也罢，再凶恶再狠毒都比不过此时眼前这头口水直流的黑熊！
毕竟，这家伙不管是将自己撕成碎片还是干脆一口吃掉自己，岂不都是眨眨眼轻而易举的事！
拜这头熊所赐，她当即明白了自己正处在何年，如今几岁，眼下是被扔在了哪个倒霉山头儿。
李郁安深吸一口气。
姑余山。
隆安十一年，八岁的她听闻太子要来姑余山打猎，缠着父亲随其一起进入猎场。传闻姑余山出没绿眼狐狸，途中她疑似看到这传说中的狐狸，一心追逐，不慎与众人走散。
遭遇黑熊袭击。
之后的记忆虽然已经不是很清晰，她只知被太子的侍从送回府，昏迷了两天两夜。
李郁安慢慢挪动了一步，也不知是否恐惧过了头，她这一步挪得歪歪扭扭，腰部以下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了，酸痛难忍，还止不住地打着颤。
“呼……”
冷静下来，李郁安。
她面对着黑熊，眼里冒火，但毕竟身边没有剑，所以也只敢冒几簇小火苗……
原来就是你这罪魁祸首，害得她从此对熊都心惊胆战！
李郁安强迫自己沉下气来，大眼扫了一圈儿，锁定了某个位置。接着，扬起手，猝不及防朝着聪明的肥美屁股猛地一拍。
“咴儿——”一声凄厉无比的马叫，聪明甩蹄，头也不回地朝着林中奔去，屁股后头立刻扬起一阵黄土。
而那黑熊虽体形壮大，速度却是绝对无法与马匹敌。被仓皇而逃的马甩了一鼻子灰，它气急败坏，怒吼着，张开血盆大口，便朝李郁安飞扑过来。
谁曾想李郁安这下子占了身体变小的光，竟更加灵敏，黑熊几下重击她都闪身躲过，更趁其不备，迅速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力砸过去，一下，两下……黑熊站在原地，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挑衅，但无能暴怒，熊掌一通乱舞。
终于，尖利的爪子伸了出来。
李郁安见势，也不恋战，一溜烟儿朝那少年所在的树跑去，三下两下便爬上了树。
“呼呼呼……”她抱紧了树干，一点点往上挪着，同时大口喘着粗气。
孩童的身体，灵活是灵活，就是体力差了点儿。
她斜睨了一眼树梢上那袖手旁观的小白脸。这回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少年竟戴着半张面具。遮住了嘴巴以上的部分。嘴角轻扬，果然是在嘲笑！
不过……李郁安顾不得生气。
她心里想，又是面具。
自己怎么就和戴面具的过不去了？
李郁安皱紧了眉头。
嗯，她果然讨厌所有戴面具的人。
这少年身形修长，看起来文文弱弱，却能立在这枝头岿然不动，气息平稳。必定功夫了得。但不知是敌是友……
李郁安兀自愣了一下。
呸！
她心里暗骂。
管他是敌是友，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儿在底下跟那么一大头黑熊斗智斗勇，这、这能是什么好人？！
她抱着树干，也不准备再爬了，狠狠瞪着一旁那安然自若的少年。
少年当然能感受到这炽热无比的仇恨目光。
他低下头，又歪了歪头。
“怎么了？”
十分冷漠，高高挂起。
李郁安气不打一出来：“你……你下去！”
少年：“我为什么下去？”
李郁安：“这熊是你引来的！”
少年：“谁说是我引来的？”
“不是你引来的……那它干嘛不找你！”
“……”
李郁安盯着他愤怒道：“你可别告诉我，熊不会爬树！”
少年嘴角扬得更过分了。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在李郁安看来简直是十足的挑衅！
少年：“熊会爬树。只不过，这头熊怕我罢了。”
“……”
她活了二十年，还真没见到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人到底是怎么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的？
难不成人模人样的其实是个……疯子？
李郁安恼火极了，但懒得跟他争辩，手上用力抠掉几片树皮，咬牙切齿道：“你站那儿我怎么过去？”
少年不甘示弱，他扬起下巴朝更高处点了点。
“害怕啊，你就往上爬。”
“……”
她彻底无语。
不过，挂在树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人家既不让，她也没辙。
于是她只能抱着树干艰难地往上蹭一蹭，再蹭一蹭……底下那只黑熊倒是锲而不舍，拖着笨重的身躯往上连蹦了好几次，撞得整棵树摇摇晃晃，树叶哗啦啦纷飞，旋转又落下。
待李郁安爬到了树的更高处，她嫩白的小手已经被这糙树皮刮蹭出了些许血丝，腿上的力也慢慢泄了……
终于，黑熊似乎也感到了疲倦，不再试图往树上跳。它干脆坐在了地上，发出了几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可贪婪的目光依然紧紧追随着树上的人。
李郁安稍稍偏头看了看树下，见没什么动静，刚舒一口气……
紧接着，巨大的熊掌贴在树干上，尖锐锋利的爪子微拢，抱住粗壮的树干，黑熊低吼一声，开始发力晃动整棵树！
“啊！”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晃荡惊得手上差点松了力。
脸颊边的发丝立刻被汗浸湿，衣服也紧紧贴在后背。
这要是被晃下去，她必死无疑！
没有人在面对危机与死亡时还能无动于衷，尤其她本以为自己可以迎来新生。李郁安两眼一闭，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除了那张狰狞的熊脸，又出现了另一张苍白却俊秀的面庞。
一想到这人，心口便隐隐作痛。
上一世被一箭穿心而死，这一世难道要成为黑熊口中之食？这到底是什么狗屎运！
她咬紧牙关，剧烈晃动下整个人渐渐再也抱不住树干。
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要掉落的下一秒……
晃动忽然停止了。
顺带着，还有树枝断掉的脆裂声响。
李郁安缓缓睁开眼睛。第一反应竟是去看后方的白衣少年。
令她惊讶的是，他并不再原地，方才他站着的位置空空如也……而他原本踩着的的树枝在刚才的剧烈晃动下甚至断成了半截。
她瞳孔一紧。
这小子不会是掉下去了吧？
虽然心思是歹毒了点儿，但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略有些慌张地往下看去。
倏然大脑清明。
那小子应该并不是不顾她死活。他或许早就猜到了熊会摇树，以这黑熊的力气，树枝会断，不足为奇，所以他才让她往上面爬。
李郁安一颗心狂跳。自己不会真的误会人家了吧？这、这少年难道因她而死？
“哒哒哒……”忽然一阵轻快却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只闻其声，李郁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她的马儿——聪明！
她惊喜望去。果然，一匹棕马穿梭在密林之中，朝着她所在的地方急速奔来。
那马儿的口中还叼着一个黑色的箭袋。
李郁安眼睛一亮。
“聪明！”她大喊一声，嗓音洪亮。
聪明听到她的呼唤，直奔向她。
只是这熊这时候如同被点了穴，她向下挪动时心怀忐忑，瞅一眼，再瞅一眼。只瞥见那熊正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下疑惑，但时间紧急顾不得多想，万一那小子真掉下去了，她得快点救他！差不多算准了距离，李郁安脚下使力，整个人腾空飞起，翻转，继而精准地站在了马背上。
李郁安这下终于是看清了那头一动不动的熊。
它两眼微闭，头还一点一点……竟然是……睡着了！
“……”
不知为何，李郁安没有觉得庆幸，反而感到了莫大的……侮辱。
她刚刚从箭袋里抽出了一支箭，就这么握在手上，手颤抖着，一筹莫展地盯着面前这头昏昏欲睡的熊。
“小不点，放下手中的箭，杀心不要那么重。”
李郁安听到这带着笑意的声音，眼皮猛地一跳。
接着，那戴着面具的白衣少年背着手，慢悠悠自熊背后走出。
他和黑熊比起来真是渺小如一粒灰，躲开了她刚刚搜寻的目光。
李郁安有些郁闷，揉着眉心，指着这熊，问：“你做了什么？”
少年这一次倒是坦然，伸出手，掌心向上，手心里安静躺着个小小的蓝色香囊。
他的语气颇为骄傲：“本公子自制的‘瞌睡粉’，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是活的，往鼻子跟前这么一撒，”他狡黠一笑，“保准你三天三夜不省人事。”
说完，他作势要朝她鼻子前撒。
李郁安立刻丢了箭，双手捂住自己的口鼻。
少年被她逗笑，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弯腰捡起了她的箭，插回了箭袋。
“……”
李郁安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倏地皱起来。
妈的……她、她这是让一个小鬼给耍了？！
那小鬼还喋喋不休：“你一个小不点动不动就皱眉做什么，谁欺负你了？”
李郁安不仅皱眉，甚至还白了他一眼。
不行，不能输。
李郁安：“你不愿杀生，来这猎场做什么？故作姿态？未免有点太矫情了吧？”
少年收起香囊，满不在乎的嗤笑一声：“谁告诉你这里是猎场的？”
少年郑重其事：“姑余山从来就不是猎场。”
他用脚轻轻点了点地，继续道：“这山里的动物活得好好的，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也从没想着去找人的麻烦……倒是人，一身力气无处使，动不动划一座山为猎场，以取它们的性命为乐。”
李郁安：“……这话倒也不能这么说。”
少年甩了甩衣袖，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气。
“你快走吧，别再碰上别的什么动物。下一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李郁安挠挠头：“你说的好运是……”
“当然是碰上本公子。”
“……”
“那若是你没有这瞌睡粉，而它想要杀你呢？”
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神亮晶晶。她本以为他还会扯出一堆什么“万物皆有灵”“崇尚用心感化”等等言论……谁知他想也没想，低下头对着她粲然一笑。
“那当然是在它杀了我之前，杀了它。”
李郁安：“……”
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
“这两类情况不一样。如果不杀它，我就会死。落到这种境地，我便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他说得认真，不像是在敷衍她。
李郁安没有答话，倒是少年弯腰对上了她的眼睛。
“你这个小鬼头，想的还挺多。”
语气戏谑，十分散漫。
李郁安又忍不住想翻白眼，硬是忍了下来。
无论如何……
“谢谢你。”李郁安颇有些别扭地说道。
她心里清楚，若没有他“提醒”，刚才她可能就选择了原本他所站的位置。那么黑熊摇树的时候，她应是早就掉下来了。而那时聪明尚未赶到，那么她就……
少年本已转身欲离开，听到这话身影顿了顿。
她没有看到他始终扬着的嘴角放了下来。
可那笑意尽数挪到了那双藏在面具后的桃花眼里。
少年不再回话，轻轻点了点头，既而迈开了步子。
李郁安赶忙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走远，就在李郁安以为他并不准备告知姓名之时……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
“萧行昀。”
少年声音清亮，让人想到春日的泉水，纯净又蕴含生机。
“萧行昀……”李郁安小声默念了几遍。她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只是觉得……戴面具的，也不全是恶人。
传闻中，姑余山上出没绿眼狐狸。
那狐狸全身雪白，像高天雪山之上扑簌簌掉下来的雪。唯独一双眼睛，如剔透的绿色宝石。
李郁安想到了那一天。少年在她眼前，白衣翩翩，衣袂拂动，宛若袅袅云烟。他左手执剑，露出剑柄一端。
剑柄与剑身之间的剑格，雕刻狐狸图纹。狐狸的眼睛镶嵌两颗璀璨的碧绿宝石。
李郁安便笑了起来。
她想，或许那一天，她也见到了一只绿眼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