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间(一)
夜已大深,晚空中不知何时起了阴云,遮住月辉,唯余下几颗零落星子,晦暗不明地散出幽光,照映下宫道上那辆缓行的马车。
忽而,马车拐过一个急弯,颠簸中重重一晃儿,惊醒阖了眼儿的燕迟瑾,他扶住车窗,剧烈地干呕起来。
“哎呀,停车,停车!大公子,你没事吧?”
车下的乌桃听到动静儿,赶紧叫停了车夫。
车帘被一双素手掀开,燕迟瑾面色苍白地环顾了眼四周,被冷风一吹,神志顿时清明了不少。
幸好,马车还没过朝安门。
自己被那烈酒灌得险些误了正事。
燕迟瑾咳了几声,唤来乌桃,“解酒丸呢?怎的没给我服?”
乌桃胆战心惊地拿了个小瓷瓶递来,低了眼不敢看他,“我…我不敢上车给公子服药,三皇子殿下送公子来后特意吩咐过,不准我们做奴才的上车伺候,若敢违抗,就挖去我们的眼睛…所以…所以才……”
燕迟瑾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覆了件玄黑色的披风,绣缎披风宽大暖和,仿佛还残留了那人的余温。
原来…方才的一切……皆不是梦……
他真的…再一次见到缪晟了。
在相隔一世之后。
燕迟瑾细长的指节紧攥住披风,发了怔。
思绪一点点回笼。
燕迟瑾记起了缪晟是如何在宴席之上替他解围,也记起了缪晟是如何搂住他送他回马车的。
这一世,缪晟心里,也依然还是有他的。
燕迟瑾垂下眼睫,安静地服下一粒醒酒丸,不知是不是药丸太大,吞咽时哽得他喉间酸痛,几要落泪。
前世,若不是缪晟要纳侍妾,还要将他贬做偏房辱他,心高气傲的燕迟瑾又怎会写下休书,与缪晟彻底义绝,以至于直到命断,也没能再见上缪晟一面。
燕迟瑾闭了闭眼,再复睁开时,又恢复了一贯的隐忍深静,吩咐道,“调转车头,回去。”
“公子要去哪儿?”乌桃瞪大了眼。
燕迟瑾眉目浅淡,“拿回我的玉镯。送我去承德殿,之后,你们就先行回去。”
“自会有人送我回府。”
*
承德殿乃是二皇子缪奕的寝殿。
大齐皇子未被封王之前,皆要居于宫中,二皇子缪奕住在西宫承德殿,三皇子缪晟住在南宫明德殿,东宫太子殿则一直空悬未定。
宫里有传闻,说这东宫,原是成康帝欲留给燕淑妃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皇子……
只可惜……
有人汲汲于皇嫡子之位,陈仓暗度,害得四皇子胎死腹中,也害得燕淑妃疯傻似癫,国公府一败不起。
燕迟瑾眼神微暗。
可即便他知道是谁,又有何用?
以他今时之地位,偷安自保已属不易,如若贸然妄动,只怕还没能手刃缪奕,自己就会背上谋害皇子的罪名,累及燕家,命丧黄泉。
幸而,重活一世,他对缪奕更加了解,缪奕此人疑心极重,对身边之人尚不能完全信任,更遑论说,缪奕而今仰仗的,还是个权阉。
俩人明里沆瀣一气,暗里却犹在争权夺利,斗个不停。
而他现下要做的,便就是隔岸观火。
以及,在合适的时机,吹一把风,将这火,烧得再旺些。
宫苑深深,此时,寿宴约摸是散了,狭长甬道上,除了照常当值寻夜的宫人偶发出的窸窣声响外,皆是一派死寂。鎏金飞瓦隐于黑压压的夜色中,更显压抑孤苍。
承德殿依旧灯火通明,朱门虚掩,隔着宫墙,能远远听到殿内传出的交谈和争执声。
燕迟瑾拄着手杖,行得异常艰难,明明是很熟悉的一段路,他却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待到终于瞥见承德殿殿门的金匾时,额上早已沁出了密密冷汗,拄杖的手也不可自抑的微发着颤儿。
“下臣拜见二殿下!求二殿下为下臣做主!”
不出意外,燕迟瑾被缪奕的侍卫举刀拦在了殿外。
他也不和人争辩,双腿一屈,竟就直直跪倒在白玉宫阶,将身子伏得近乎要贴到地面,高声直呼,“求二殿下为燕家做主!”
“何人在本宫殿前喧哗?”
缪奕偕夜谈的余东忠走出宫殿,待看清来人后,神色立时变得古怪,“原是燕家公子啊,方才寿宴,本宫看在三弟的面上没有治你的罪,你居然还有胆子回来找本宫?”
“下臣此来,是想寻回一样东西。”
燕迟瑾恭敬答道。
缪奕冷冷扫过他一眼,不屑道,“哦?找东西?说来听听。还真不知,你会有何物落在本宫这里?”
燕迟瑾这才抬首,不动声色地望向同样满面探寻的余东忠,大声道,“下臣想寻回燕淑妃娘娘的一枚玉镯!燕淑妃娘娘前月在家信中苦诉她近年在宫里屡受奴才欺压,前不久就连贴身的玉镯都被人给抢了去!那玉镯乃是我家祖上国公爷赠与姑母的,对她而言甚为珍贵,姑母在书信上自言她丢了玉镯之后,便是茶饭不思,忧心难安。二殿下也知,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非圣上召见根本就不得出入内宫,所以,下臣就想借由此次寿宴入宫,拜见二殿下,求二殿下为燕淑妃娘娘做主!”
燕迟瑾此话动之以情,看不出半点虚意,缪奕正半信半疑间,燕迟瑾又急急从怀间取出一封早就备好的家书,膝行几步,双手举过额前,奉给缪奕,“呈请殿下-体恤。”
缪奕草草看了眼书信,就将信交给了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凝神看了半晌,点头道,“没错,这确是燕淑妃娘娘的手迹。”
燕迟瑾有一绝技,那就是可模仿他人字迹,无论是何人字迹,他只要看上一遍,都能仿得九成像。
然而,他自己的笔迹却无人能仿。
国公府燕大公子,不仅容貌艳绝盛京城,更是才惊八座,能写得一手飘逸劲挺的行楷,他无意间所作的名帖曾传遍盛京,引得文士纷纷效仿他的字体,时人称之为燕体。
然而仿的再像,也只似画虎类犬,根本不及燕迟瑾的字十之一成。
前世,缪奕杀光燕家所有人,却独独留了燕迟瑾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燕迟瑾能亲笔写一封信求缪晟回京,他好借机将这个手握兵权的皇弟铲除掉。
可无论缪奕如何动刑,燕迟瑾却始终执拗不肯。
“此生,我已经辜负了晟郎的情意,不能再害他性命!缪奕,我纵是死,也不会如你所愿!”
“你们倒还真是情深义重啊。”
缪奕面色狰狞扭曲,紧咬住后槽牙,“死嘛,倒是不必了,但朕会命人一点一点挑断你的手筋,再将你的腿骨生生打断!”
“这就是你违逆朕的下场,朕倒要看看,你的好夫君会不会心疼你!”
不知是不是跪了太久的缘故,燕迟瑾的腿间又开始隐隐刺疼,他竭力咬了咬唇瓣,压下痛楚,继续对缪奕道,“下臣求二殿下为下臣做主!下臣位低,不敢惊扰圣安,但下臣知晓,二殿下向来仁善,现今又在协助圣上掌管后宫事宜,所以下臣斗胆求请二殿下,帮燕淑妃娘娘,帮燕家寻回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