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老太太醒了。
医生做完检查,护士给老太太换了药后,简甄便被叫了进去。
内间的暖气打得很足,她记得老人关节不好,冬日里大半时间都会住在城北的别墅内,那片别墅群旁有一个天然的温泉,气候也冬暖夏凉,很适宜居住。
当年她到简家时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老太太早就搬到别墅去了,是以她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这位一手将她拉出沼泽地的恩人。
老人面貌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脸色有些发灰,眼神也有些混浊,但看到她时还是亮了一瞬。
简甄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并未十分靠近老人,她双手摆在膝盖上,背脊也没靠在椅背上,坐姿端正中有些生硬。
她低声道:“我来看您了。”
她没什么表情,但不是平时的那种面无表情,她只是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老太太拍拍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这么绷着不累么?”
简甄勉强地翘起嘴角:“习惯了。”
“你太要强了,气性也太大了。什么样的事儿,做到极致都不好,容易剑走偏锋,你知道么?”
“我做错什么了么?”
简甄极少听取别人的意见或建议,不会因为多数人说她做错了就真的怀疑自己做错了,所以此刻,她问老人她做错了什么,不是询问她是否错了。
“对啊错的,旁人也说不清,奶奶就问你一句,现在这个局面就是你想要的?一家人难免吵吵闹闹,要多体谅沟通,还能真结了仇了,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么?我闭眼前就一个愿望,希望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简甄,你能圆了奶奶这个愿望么?”
“简老太太,我很感谢你当年接我回简家,这也是我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你对我的要求,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了,我实在没办法帮你圆梦。”
老人的脸色从听到她那个称呼起便更暗了一分。
简甄骨子里就是这么地尖酸刻薄、寸步不让,只是从前她要么必须装得温良恭俭让向他人示好,要么懒得去费劲刻薄别人,这点才未显露出来。
她很懒,懒到动动嘴都不愿意。
但对上简家的人,她自然而然地火力全开了。
心里好像有个小人,蹦跳着责备她:对着病重的老太太都能这么面冷嘴毒,你还真是没救了。
过了好一会儿,简老太太才开口道:“你一直恨着我们是么?”
简甄不置可否。
她从记事起就没有爸爸,简妈妈也没有和她提过她爸,既没教她去恨也没教她原谅,简妈妈就是个有几分姿色却没有什么脑子的小女人,每天都忙着怎么让她吃饱穿暖,这种精神层面的事儿哪有功夫琢磨。
除了让她吃饱穿暖,简妈妈还专注于找到一个下家。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像励志片,单身妈妈独自扶养女儿长大的故事听来感人,其中心酸苦楚旁人又能体味几分,而且简妈妈也根本不是那么坚强能吃苦的人。
简妈妈一个人把她养到了七岁大。
一个春日晴朗的上午,妈妈带她到舅舅家吃中饭,吃完饭她就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大人们进了房间关上门说话。舅舅家的房子隔音效果一般,她一只耳朵听着动画片里小哪吒和三太子打架,一只耳朵听着大人们自以为压低声音的谈话声。
等到电视上演到龙王降雨淹了人间,哪吒的爸爸要把他交出去任凭处置时,大人们从房间里出来了。
简甄的妈妈没有走过来,就站在房间门口对她说:“妈妈出去有个事,你就先呆在这边。”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看完动画片我就回来。”
简甄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看电视。
可惜动画片一天只有两集,妈妈走了没多久,今天的集数就播完了。
下一集预告里小哪吒说要割肉剔骨还给父母。
简甄心一揪,割肉剔骨不就活不成了么?他爸爸不爱他,可他妈妈很疼他啊,他活不成了他妈妈一定会很伤心的。
其实哪吒还是挺幸福的,他有一个爱他的妈妈,哪像她,她没有爸爸,妈妈也不要她了。
真是可怜。
简甄回过神来,摇摇头:“我谁也不恨。”谁也没那个能力让她去恨了。
仇恨本身就不是个轻松的词,她现在只想安稳度日。
简老太眼神游移片刻,道:“那你觉得我们亏待过你么?”
简甄皱眉,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老太说:“简家抚养你的那些日子,你可能有些不痛快的时候,但多数时候你顶着这个姓氏,也算是个受益者……”
简甄:“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脑子笨,听不懂那些弯弯绕。”
简老太对她这种轻慢的态度不是不在意的,但为了最终的目的,她还是忍了下去。
她收敛起神情,正色道:“公司最近资金紧缺,旧的项目尾款迟迟未结算,新的项目也没有接到,银行方面借款也很不顺利……这些,你应该都不知道吧。”
她每天早出晚归,为了生计赚钱,关心的都是柴米油盐,怎么会知道这些大事?
“这么多年了,你爸爸也是苦苦撑着,他本来就不是这块料,董事会不服他的人也是不少……你哥哥心也不在这上面,成天不着家。”
简老太一生都为她的丈夫、儿子、孙子操心,即使此时已病重到躺在医院中,她的一颗心还是牵系在他们身上。
据说她的丈夫是个十分成功的商人,简氏集团在他手中发展成了最好的模样,可惜他的儿子——简甄的父亲,却是个阿斗,并不能撑起这份家业。至于简家长孙简成林,那更是一早就拒绝承担这份家族事业,一心扑在自己的事情上。
简老太突然问道:“朝许最近怎样,工作忙么?那孩子一向拼得很,你得多关心关心他。”
简甄有点懵,她和霍朝许都已经分居一年多了,这位老人家一点都不知道么?
见她不做声,简老太太问:“怎么,你们俩还闹着呢?”
“既然已经结了婚,想好好过日子,你还是要压着点自己的性子的。你有那个本事嫁进霍家,也要有那个本事一直待下去,偶尔使小性子、拿个乔,叫人重视你就行了,太过了可不好。”
简甄觉得有些好笑,想不通她怎么突然说到这上面来了。
简老太突然握住简甄的手:“我们需要霍家的帮助,我一把年纪脸面什么的也无所谓了,我去和朝许说,你能在一边帮衬着点么?”
简甄总算领悟到这位老人家非要将她叫过来、又拐弯抹角半天的用意了。
自己企业出了事,要去求别人帮忙,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确实是十分丢面子的。
简甄叹口气,不是她想不想帮的事,关键她现在和霍朝许之间都是乱七八糟的,她怎么帮呢?
她神情略有些无奈,“您不知道嘛,我和霍朝许不是简单地小打小闹……我现在没立场去给您当说客。”
简老太脸色一变:“你们怎么了?”
他们俩怎么了?
分居一年多,大半年没见过面,她总以为这样拖着拖着,这段脆弱的婚姻关系会就此终止。
可从那天他的突然出现开始,这种僵持的局面好似被打破。
霍朝许的举动不算强硬,其中却包含着步步紧逼的意味。
简甄也做出了退让。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未明朗。
所以她不算在欺骗简老太太,此时此刻,她没有立场去请求霍朝许的帮助。
简甄说:“我现在不能去求他帮忙。”
简老太太问:“什么叫求他帮忙?你是名正言顺的霍太太,堂堂正正的简家小姐,只能说是‘请’,怎么算是‘求’。”
这位老太太,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强调“简家人”这个身份的尊贵。
如果她的不安与焦躁是真实的,那简氏企业现在已是穷途末路了,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又何必再摆出这副自矜自傲的姿态呢。
而对于简甄来说,霍朝许每一次的“举手之劳”,那都是一笔债。
她欠他太多了,虽说早已还不起,但也不想再多加一笔。
病房里又沉默下来。
外间突然有说话声,房间里的两人以为是保姆送饭来了,都不甚在意。
传来两下敲门声。简老太太刚想让门外人等会儿进来,病房门打开。
简老太太见了来人,面上神色犹如阳光拨开乌云般,眼睛都亮了几分。
简甄回头望去,只见霍朝许带上房门,缓步走近,面上笑容和煦如春风。
“奶奶,我来看看您。”
简老太太忙道:“你快坐,快坐。”
霍朝许面露歉意:“今天才来看您,特地带了盆您最爱的兰花来赔罪。”
“哎,说的什么话,你那么忙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手上确实提着个东西,就用黑色塑料袋包着,连个包装也没有。
霍朝许打开袋子,将那盆兰花摆在了床头柜的边上。
兰花翠绿的叶子舒展开来,白色花瓣托着嫩黄色的花蕊,隐隐还有股幽香。
简老太太说:“快放到桌上来,这是‘素冠荷鼎’吧,这么名贵的东西怎么能搁在地上。”
“还是奶奶识货。一个朋友喜欢收藏这些,我就托他给我找了一盆,他问我要什么品种,我哪懂这些,我就和他说,选个好看的拿得出手的,他就给我这一盆。拿来一看,嗯,样子看着是不错,原来叫素荷……”
简老太太重复道:“素冠荷鼎。”
霍朝许在一旁点头。
简老太太十分高兴,嗔怪道:“都是一家人,你来看我何必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霍朝许笑笑:“没想过贵不贵的问题,这花送给识花之人才能体现它的价值。”
久经商场的人,几句话说得漂亮极了。
这一老一少聊得开心极了,坐在一旁的简甄倒像是个外人。
霍朝许拖了张椅子,坐在了简甄的身边。
他们靠得很近,霍朝许的一只胳膊还搭在简甄坐的椅子的椅背上。
霍老太太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状似无意地问了句:“你们俩怎么不是一块儿来的?”
霍朝许说:“她下班早,不想等我,非要自己先来。这不,我紧赶慢赶地就来了,正好接她一起回去。”
简老太太说:“我怎么听说你们俩在闹别扭呢。”
“您也说是闹别扭了,她闹了,我自然要顺着了。这不,先来奶奶这儿表现表现,讨个欢心。”
简老太太笑眯了眼睛:“你这孩子从小说话做事就讨人喜欢,这点比我家成林不知好多少。小甄的脾气也随了我们家的人,犟得很,你要多担待啊。”
霍朝许把手搭在简甄肩上:“其实,我有时候还挺喜欢她闹的,生活多了不少滋味呢。”
简老太太再糊涂也看得清霍朝许对简甄的态度了,心下一松,至于简甄的那些话,她只当是简甄不想帮忙的说辞。
简甄知道,她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她看了眼身边侃侃而谈的男人,感到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