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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少年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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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是百万雷霆俯冲而下,是熊熊火海亮如白昼。

    盘根错节的地底,亡魂哀鸣,枯骨成堆,有什么恐怖的东西睁开了双眼。

    窥视感,强烈的窥视感!

    池羽从梦里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

    又来了!

    不能再拖了……他势在必得!

    窗外月光沉静,偌大的院子里,只住了他一个人。

    苏挽意离开玉墨宗已经一年了,除了将她带走的苏江沅,没有人知道,她是死是活。

    许多人都说她死了,可他觉得,她还活着。

    他父亲既然能带她离开,定然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前几日,他在千灯山上看到了遍山的缟素,他随便拽住一个人来问,才将满心的慌乱压了下去,原来是千灯山的一位返虚期长老大限已至。

    理智告诉他,她的离开是件好事,这样他便能在大选之中毫无顾忌地拜入那里。

    那里,是他费尽心思来到玉墨宗的目的地。

    可是,百般不利中,他却盼着她安然归来……

    这一日,柳瞻鹭带了好几个跟班,将池羽堵住。距离上次宗门大选已过了两年,当年入宗的小弟子们相继引气入体,如今大多都已步入了炼气初期,是以便对他没了几分畏惧,仗着人多势众,更是气焰嚣张。

    “你那阿姐死了,你便也没了靠山,当年痛入骨髓的五十鞭刑,如今你也该还我了!”

    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池羽心中冷笑,如今才敢找上门来,是以为能敌得过他了么?可他莫要忘了,时间不止,他的修为在长,他又何尝停滞?而且,这家伙着实来得不巧,早在上月他便已经筑基了,这事目前仅有方舟知晓,还是在他百般劝说下,才按耐住方舟欲要张扬出去的冲动的。

    两年筑基,修界罕有。

    他不想过分地张扬,那样只会行事不便,无端引来诸多猜测。

    他压制着修为,游刃有余地抵挡着他们的进攻,在围追堵截中来到菡萏阁与重光殿的交界处。

    那是一条幽深的峡谷,之间流淌着湍急的河流。

    他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峡谷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召唤着他。借着打斗,他假意被他们推下山崖、跌入峡谷,以此摆脱他们烦人的追逐缠斗,他实在是没有再打下去的兴趣,现在吸引着他的是那股神秘的呼应。

    望着深而暗的谷底,一个弟子惴惴不安道:“这么高,他不会死了吧?”

    “死什么死!这种高度对于修士……死?哪有那么容易!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怂样,这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而已,都给我记住了,若是真意外死了,也是他失足所致!”

    柳瞻鹭带人走后,躲在崖壁某块凸起之下的男孩儿才御剑而出。他顺着冥冥感应寻到了一处洞穴,洞穴在悬崖之下极为隐蔽之处,其内钟乳林立,深邃曲折,顺着洞穴延伸的方向,走至约莫一刻钟,光线渐明,向上观之可见穴顶两处天窗似的巨大孔洞,不似人为打通,从中可窥天际薄云淡淡,上通何处而不可知。

    这里弗有人来过的痕迹,亦没有兽与禽。

    越往里探,那种粘附于心的奇异之感越是强烈,此地湿气极重,恐孕养阴邪,可是真的寻到源头,却发觉不过是一把破铜烂铁般的断剑。

    没有灵兽守护,也没有灵光流转,可他能确定,吸引他来于此处的就是这把再普通不过的断剑。

    这里同重光殿的鉴心涯极近,有缘随缘取,那便还是留下它看看吧……

    “阿姐,我体内已经聚成一片灵湖,用不了多久应该就可以筑基了,比阿姐你当年还早了许久,我很厉害吧?”

    “阿姐近来可安好?阿羽已经筑基,方大哥教了我御剑术。我才知道,阿姐那么厉害,竟也会因为恐高而不敢御剑……不过你放心,以后我来御剑,阿姐就闭着眼睛站在我身后,我带你走遍这三界六域,陪你好好看看外面的锦绣河山,可好?”

    “阿姐,我在一处峡谷内寻得一把无主的断剑,它似乎同我有些渊源,你说我该留下它么?”

    “阿姐,我长高了,你回来定会被我吓一大跳。”

    “今日是八月廿七,阿姐又食言了。”

    “阿姐,五年了……你还活着么?”

    “阿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姐,我想你了。”

    当苏挽意开启点星玉符的法阵时,里面已经积攒了太多的未听传讯。那孩子的声音已经脱去了孩童的稚气,逐渐像个大人了。

    算来算去,今年他应是十八岁了……

    五年前,苏江沅归宗,将她带入这座海上奇岛。这岛上的时间流速似乎同外界有些不同,在这里她的毒素扩散得极其缓慢,状似停滞。

    苏江沅用寒冰针封住她的灵识五感,用最笨拙的方法,也就是纯粹依靠灵力将她体内五脏六腑的毒素一点一点吸附而出,因这岛屿实在特殊,他催动灵力也是慢了不少,又生怕弄伤她的经脉,小心翼翼之下花费了足有五年才清除了蔓延至她脏腑中的毒素。

    她之前豪无规律的发作皆是因为妖毒从灵脉中溢出侵蚀五脏而致,眼下只有清除五脏毒素,将那妖毒重新关回灵脉中才能让她暂时保住性命。

    可任凭是大乘中期的苏江沅也是花费了五年,拼着境界跌落返虚后期的代价,才硬是将她五脏内的毒素粘附于自己的灵力之上带出体外、化为虚无。

    “阿爹,你又有多少灵力可以这样浪费呢?”

    再这样来几次,他怕是会成为玉墨宗有史以来境界最低的一位宗主了。

    “你的命是用北意的命换来的,你绝对不能死!”

    听出苏江沅话中执念和怨怪,苏挽意心中抽痛。若不是她,阿娘原本不会死,这世上便也不会多了一个失去爱妻的夫君,更不会多了一个失去母亲的幼童。

    她的存在,本来就是用来替阿娘去死的,她是棋盘上的一枚弃子,而如今这枚弃子却占据了它本不该占据的位置。

    不过五年,苏江沅的鬓角竟染了银霜。

    修士大多寿命漫长,境界愈高容颜愈不易流逝,更别提一个大乘期的大能了,即便境界跌落,也断然不会如此容易衰老,想必是……多年郁结于心。

    世间病,唯有心病最难医。

    “阿爹,我不会寻死的”,苏挽意背对着他,垂眸苦笑,道:“可若再有下一次,就请您将我冰封吧……我永远也不会死,我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着。”

    阿娘生离幼子、死别夫君之痛,阿爹丧妻离子、跌落境界之苦,还有永不会知晓真相的阿兄……

    活着,才能少些亏欠。

    辛丑年四月,苏江沅携同幺女苏挽意归宗。

    “阿爹,放我下来吧,阔别宗门五年,挽挽想沿途仔细看看。”

    苏江沅晓她不喜御剑,便在玉墨宗山门前放下了她,自己御剑而去。

    阔别五年,山门处还是同往常一样气势雄伟,只是守门弟子却换了一茬,面孔有些生,应该是前几年刚入宗的那些小弟子,如今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们的前辈可算是从守门的基本职务中解脱了。

    她被两个小弟子拦下盘问。

    “道友是玉墨宗弟子?”

    “是,这是我的身份玉牌。”

    苏挽意从腰间解下一方形玉牌递了过去,守门的其中一个女弟子接过,只见玉牌正面写着“玉墨”,背面刻着“千灯”,最底下还篆着“二百六十七”五个小字。

    女弟子心中一惊,要知道自己的师父也不过是玉墨宗第二百六十九代弟子,眼前人的辈分俨然仅在宗门最高那辈人之下,又来自千灯山……怕就是宗主的某个亲传弟子了吧……她双手归还,右手结出莲印,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千灯山的师叔祖,请入宗吧。”

    苏挽意毫无滞涩地越过映妖镜和感魔铃,踏上绵延向上的山路。

    上次走这条路时还是六年前,她携着瘦弱的男孩儿无意之中听到身后传来的羞辱,当时还灵力全无的他就敢对她许下坚定的承诺。

    苏挽意觉得那时自己的心里应是动容的吧……不然为何连羞辱的内容都忘得差不多了,却偏偏将那孩子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记得他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她一定会长寿的,另一句则是他不会让她受罚。

    阿羽,阿姐长寿应是无望,怕是要辜负你的祝愿了……只是阿姐相信你的承诺,你那样聪慧勤勉,阿姐也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必再去领罚了。

    山路上此时正下来两个年少的女弟子,模样依旧很面生。她们同苏挽意擦肩而过,聊得十分投入,连旁边有人经过都不自知,只是隐隐闻到一阵香风,再回头望去仅是一个窈窕的背影了。

    如若不是她们话中提到千灯山和池羽的名字,苏挽意原是不屑于偷听的。

    “九夏,你胆子怎么那么小,你上次都帮锦秀轮过一次职了,她这次还求你替她,摆明了是看你好欺负!你就拒绝她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不想去千灯山看池羽比剑了吗?”

    “我…我自然也是想去的。”

    “上次你帮锦秀轮值,让她去千灯山看到了池羽,凭什么这次又帮她轮值,让你自己生生错过而便宜了她呢!”

    那小家伙,在比剑?

    恐怕又是方舟搞出的名堂吧……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他如今还真是出人意料地受人欢迎呢。

    千灯山半山腰的独门院落前,天高云淡,飞鹤长鸣,清泉淙淙自院中分流而过,带出几瓣绣球花花瓣。苏挽意推门而入,院中风景依旧,可两房房门皆紧闭,房顶之上亦无人。

    方才上山的途中,她便发现许多小弟子都在往膳堂方向而行,他还未完全适应辟谷,此刻正是用早膳的时辰,兴许早就过去了吧。

    静谧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不是出自耳房,而是……出自她的房间。

    有人在她房中?

    是那孩子吗?

    她心中纳闷,由于是自己的房间,便也没有多想,而是毫无顾忌地直接推门而入了。

    四月,山上天气犹寒,满室的雾气潮湿中,苏挽意的心跳漏了半拍。

    啪!门被她从外面合上!

    美人攥紧胸前衣衫唰地转过身,背对房门,脸颊慢了半拍地…染上了桃色。

    道道晨光横斜进玉池,在池壁上折而复返,灰尘在光线里漂浮、旋转,青青草绿,娇花吐艳,满园的春色,没有一处光景能够挽留住她的目光,她的脑子完完全全被方才所见占据了。

    她房里,有一个寸丝不挂的男人!

    那人冰肌玉骨,身姿颀长而挺拔,背对着她站在浴桶里,似乎是刚出浴的样子。

    苏挽意百年不曾失过分寸的面容上掀起惊涛骇浪,连一向古井无波的石头心也跟着颤了两颤。

    她房里,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男人?

    慌乱之中,苏挽意并未意识到,房中之人或许会是那孩子,因为在她的印象里,离开宗门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她记得,那孩子身形矮小、嶙峋瘦弱,单薄得似乎只要一阵强风便能轻易吹倒……怎么也不会、也不该长成这个样子,是以她压根儿就没觉得那人会是他。

    她怀疑自己莫不是被妖毒迷惑了心智、生出了幻觉?

    她晃了晃脑袋,手上动作先于理智,转身再次推开了房门。可还没等看清房内光景,她便被人拽住手腕,拉扯进了一个温暖湿热的怀抱里。

    房中水汽未散,男人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色外袍,身上残留的水汽透过他的外袍浸湿了她的薄衫,又热又潮。

    苏挽意一时又惊又怒,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轻薄于她!

    美人使劲推他,沁凉的手不小心从他松垮的交襟处伸了进去,直接印在了他温热硬朗的胸膛之上。

    感受到掌心之下的异样触感,她与面前之人身体俱是颤了一颤。

    “真是阿姐!”

    紧拥她的男人忽然出声,那声音清朗如锵金鸣玉、珠玉散落,低沉如古剑嗡鸣、深潭微澜,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自相矛盾却又异常令人熟悉。

    苏挽意张了张口,半晌才不确定地道出声来:“你是……阿羽么?”

    “是我,阿姐。”

    池羽缓缓将怀中之人放开,退后一步。

    只见面前之人唇角轻扬,泛起一抹温温润润的笑意,还是从前那般乖巧懂事的模样,只不过眉眼要长开了许多。

    白獭髓混杂玉与琥珀敷于患处,可灭瘢痕。南明离火在他眼下烙出的痕迹多已消失,然琥珀用多,犹有赤点如痣,五年前的那场祸事还是在他眼下的丛丛睫毛中留下一个近似月牙状的微小疤痕,红似生痣。

    他一笑,眼苔上淡淡的小疤也跟着隆了起来。

    是那孩子无疑了。

    苏挽意心中大为震惊,从前那个看起来单薄羸弱的小男孩儿,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长成这般模样……活龙鲜健、修长笔挺,连同他说话竟也需要仰视了。

    他们几乎隔了半丈远,可那令人心魂震颤的触感却仍停留在两人方才相触的肌肤上久久不散,她背到身后的手指尖冰冷,掌心却滚烫生着热。美人的目光未在他脸上过多停留,而是迅速转向了别处:“你怎么会在我房中……沐浴?”

    池羽垂眸,不甚自然地捂唇咳嗽一声道:“阿姐房中更宽敞一些。”

    是了,五年不见,眼前之人的身型与从前相去甚远,身高甚至高出她整整一头有余,那耳房对他来说,确实是不太方便了。

    “阿姐刚刚不知你是在沐浴,抱歉。”苏挽意心中还是一阵乱跳,她反复提醒自己,被她窥见身体的不过是从前的那个孩子,心中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不怪阿姐,若不是今晨练剑出了一身的汗,大早上的原本不该出现在阿姐房中,还惊扰到了阿姐……这声抱歉,怎么也该是我说才对。”

    房中泛起一阵令人局促的沉默,还是池羽率先开了口,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个另他朝也思暮也想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探问道:“阿姐,这五年你过得好吗?”

    他没有问她为何不回他的传讯,那些晋升的喜悦、修习的挫败、石沉大海的传讯、还有令人不安的等待,好像只是无关他人、独属于他自己的悲欢。

    “阿姐被父亲封了灵识,记得走时你还这么高,再睁眼已经过去了五年……你竟蹿得比阿姐还要高了。”

    苏挽意知道这孩子心思细腻,一句话便解释了她这五年杳无音讯的原因。她本想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头以做安抚,却发现已然是颇为费力,一只手就那么尴尴尬尬地停在了半空。

    池羽听了她七拐八拐的解释,眸中顿时亮如星子,干脆直接将头低下送到她手边。苏挽意顺势抚了抚他凑过来的头,只感掌心一片湿润。

    他的头发还没干。

    瞥了一眼他身上还不甚端庄的衣服,苏挽意眼神一飘,“你先整理一下,我在院中等你。”

    自她被苏江沅带离宗门,他时常从梦中惊醒,长久坐于院中而不愿入睡,唯恐再次醒来千灯山忽而挂起漫山遍野的白绫,所见之人皆着缟素。

    如今她安然回来了,他心中既庆幸、欣喜,又生出几分忧虑,她不知道他有多害怕,这只是一场一触即碎的幻梦。

    苏挽意背对房门坐于院中秋千上,双脚轻踮,秋千便吱吱呀呀地慢慢荡了起来,这时她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泛起丝丝惭愧之感。

    她活了百余岁,自诩心境超然,任凭万雷压顶也能端若神佛,如今只不过是见到一个孩子的身体,竟也会这般狼狈了。

    不察间,秋千被人在后面给了一个力,高高地荡向半空,苏挽意心中一惊,双手猛然攥紧两侧的绳子。

    池羽顿察,在秋千荡回之际,长臂一伸,将她连人带秋千地截在了怀里。

    苏挽意方才舒了一口气,耳畔就蓦地响起他的一句“抱歉”,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她颈后的汗毛霎时竖起。

    她仓促回转过身子,心中又是惭愧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了句:“无妨。”

    抬眸之余才惊觉,也许自己以后不该再叫他孩子了。

    只见面前男子丝带束发,马尾半扎,一身白衣整洁淡雅,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俨然已长成一个少年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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