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登堂入室
不勾山脉,玉墨宗所在之地。
九里七的杏花林,三里三的月里香,一行人行至宗门大门时,已近暮色。
当值的守门弟子照例上前检查身份玉牌,一个个将她们放了进去。
轮到池羽时,却陷入了为难:“非我玉墨宗弟子未经准许不可入山门,苏师叔祖,这玉墨宗第七条宗规你也是知道的。”
“我无意为难你们,只是这孩子……”
“哟,原来是挽意师妹你们回来了!”山路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师姐,这曹宣宁一准是来给你添堵的,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恶心。”眷溢凑到苏挽意后侧方,悄然传音道。
果然,山道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子是掩月阁弟子陆青竹,女子赫然便是那曹轩宁。
“青竹师兄,宣宁师姐。”苏挽意微微垂首同他们见礼。
“苏师妹!”陆青竹微笑颔首。
曹轩宁没有回礼,眼睛在一群人中逡巡着,一瞬间就捕捉到了目标:“呀,这莫非是那个小乞丐?没想到洗干净了,倒是长得人模人样的。”
池羽沉默垂首,那双破烂草鞋中的脚趾紧紧蜷缩起来,关节处隐隐发着白。
曹轩宁怎可轻易放过这个曾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吃瘪的小乞丐,只见她凤眼微挑,半分不屑半分鄙夷地看着那男孩儿,嘴上却是对苏挽意说道:“挽意师妹这是想带他入宗?”
苏挽意轻移莲步,便挡住了那道令池羽颇感不适的目光。
池羽看着她的背影,将嘴唇抿得紧紧。
“正是!”苏挽意开口回应道,语气柔和却坚定。
“挽意师妹,你也知道宗门的规定,非我宗人,未经准许不可入内。你这是要公然违背宗规执意带他入宗咯?也是,你是宗主的女儿嘛,万事好商量……只是今日是我们掩月阁当值,要是就这么放他进去,可就是我们失职了。师妹倒是没什么事,可是我们可就难辞其咎了呢。这……着实让师兄师姐难办呀,对吧陆师兄?”
陆青竹不防被她叫到名字,神色一凝,继而为难地开口道:“苏师妹抱歉了。”
“师兄师姐不必为难。我既是宗主之女,就更应以身作则才是,怎可知而故犯?”
众人听到此话,皆是以为她要放弃带那孩子入宗的念头了。
曹宣宁更是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之态。
只有眷溢站在苏挽意身后清楚地看到了,那男孩猛然抬手,想要拽住前面那人的衣袖,只是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衣角,便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欲要收回。而师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背在身后的左腕刹那一转,握住了那欲离的温度。
那男孩儿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惊然抬头,盯住那只握住自己的手,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我带池羽入宗,应不算是违反宗规。师姐可记得宗规第七十四条?”
曹轩宁眉头一皱,就听门外女子不急不缓地道出了宗规内容,“非宗门大选之期,若游历在外遇天资卓越、上根大器者,可代宗门收作预备弟子。池羽天资不凡,生就一身剑骨,世间罕有,他就是挽意所寻的预备弟子。如此,便也算得上是宗门之人了。”
“你说他天资不凡便不凡了?”曹轩宁柳眉一竖,语气不善。
“苏师妹抱歉,宣宁她心直口快,还请师妹不要在意。”陆青竹瞧这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站出来打了一个圆场:“这条规定我是记得的。只是该如何证明这孩子,就是师妹口中所说的天资不凡者?”
“无法证明。”
苏挽意的回答出乎众人的意料,然而紧接着便又听她说道:“然,待七年之后的大选之日便可自见分晓。如若不然,挽意会自请入宗门戒律堂领罚。”
“师姐!”眷溢闻言不由担忧地出声叫她。
“没事的。”
“师姐,那可是宗门戒律堂啊!你那身子怎能受得住!”
玉墨宗一山二谷三阁四殿,皆有各自惩治犯错弟子的戒律堂,而这整个宗门的戒律堂惩戒的往往都是犯错情节严重的弟子,刑法也来得比各处更重一些。
“挽意可立誓,如若七年后的大选不能证明池羽天资卓越、可担大任,挽意将自请于宗门戒律堂领罚。”
陆青竹用眼神制止了自家师妹欲要阻拦的话语,对苏挽意展颜轻笑道:“如此,便请他过一过这映妖镜与感魔铃吧。”
这就是同意池羽入宗的意思了。
映妖镜与感魔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仙器,作为守护宗门的一道关卡被置于山门前的两座浮雕门柱之上。映妖镜可识破众生假象、还原妖物真身,而感魔铃则能感应魔气、铃声响镇魔魂,乃是入宗之人必过的关卡,以此检验入宗之人是否由妖幻形、或是为魔所化。
苏挽意拉着那汗湿的小手,转身蹲下身子平视着池羽那紧绷的小脸,放柔了嗓音:“别怕。”
踏入映妖镜的范围时,苏挽意感受到有些不适,可能是体内妖毒溢散的缘故,让她在映妖镜的照射下有些晕眩,她不由轻轻蹙起了秀眉,自然也没多留意身旁。身旁的男孩儿同她一起在长镜前静立,映妖镜的光芒在他身上长久地停留,他睫毛飞快地颤动了几下,似是觉得光芒有些刺眼,他垂眸,合上了双眼。
守门弟子见映妖镜中的二人同从前无异,便请她们接着试一试感魔铃。
感魔铃亦并无异常。
自此,他们终是安然地踏入了玉墨宗。
“师姐,那我就回菡萏阁了。你要是有事就用传音符给我传话,眷溢必定随传随到。”
“你就贫吧,星染可是不会再随便放你乱跑的,你可别给她乱惹什么麻烦了。”
看着他瞬间扁下的嘴巴,苏挽意还是心软了:“好了,要有什么麻烦我会帮你说情的,毕竟我和星染可是自小的交情,她应该还是会给你挽意师姐一些薄面的。”
“对了,答应你的东西,过几日便送到你房里,你就安心等着吧。”
“我就知道挽意师姐最讲信用了!”
眷溢眉眼带笑,状似要过来抱她一抱,可还没等苏挽意推他,他们之间就被一个小小的身影隔开了。
“阿姐,我饿了。”
“你唤挽意师姐什么?阿姐?连我都没这么叫过!”眷溢闻言顿时心感不适、酸得牙疼。
“好了,你快回去吧!我们也要走了。”苏挽意拉着男孩的手,走上了另一侧的山道。
“诶?师姐!”眷溢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瘪了瘪嘴,“可真是有了新弟弟就忘了旧师弟!”
“走吧,我们这便回千灯山。”
他们走得缓慢,山道蜿蜒曲折,在某个拐角处隐隐听到身后传来掩月阁师兄妹跟上来的声音。
“刚刚师兄为何拦我?”
“苏师妹不是说大话之人,何况她已立誓,如若妄言就会接受惩罚,那样的话,岂不是正合了宣宁师妹的心意?师妹又有何不满?”
曹宣宁一愣,他的话确实正中她下怀,也正因如此她刚刚才未执意阻拦,她只是不满陆青竹竟那么容易就应了下来。面上也就罢了,可是私下里却也如此维护她,为何?凭什么每个人都对她那么好?
曹宣宁脸上浮起一抹讥笑:“原来心悦苏挽意的不止砌玉殿那一位,相识百年,我竟不知,陆师兄又是何时对她情根深中的?”
陆青竹神色一肃,正色道:“休要胡言!苏师妹天资卓然,于剑道一途颇有天赋,我只是相信她的能力,并非师妹所说的……心悦。”
“呵!天赋?可是任凭她再有天赋,不过一短命鬼而已。那小乞丐跟着她能有什么出息?她能不能挺过七年都难说!等她死了,谁管那小乞丐啊?说要领罚?谁又能真的罚她?宗门里人人都把她当神女一般地供着宠着,不就是仗着她活不久了?”
“即便真如你所说,师妹为何对一个将死之人紧抓着不放?宣宁师妹,修者不止要修身,更要修心,你这样的心性,于修炼一途是没有好处的。听师兄一句劝,莫要执着。”
池羽抬头看她,苏挽意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垂首对池羽道:“不必介怀,她只是针对我一人而已。我……的确活不太长了,如若不能挺过这七年,我也会把你托付给可靠之人的。”
“阿姐一定会长寿的,”池羽声音低哑,一字一字地对她承诺:“而我也必不会让你受罚。”
苏挽意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并未多说。
千灯山下,苏挽意牵着池羽的手停下脚步。
池羽疑惑地望向她,怎么不继续走了?
却听苏挽意温温开口:“再等一等,快到掌灯时分了。”
暮色已逝,淡月初挂,千灯山的晕黄灯光如烟花绽放一般,从山脚绽至山顶。
整座山都亮起来了,在夜色里温暖而耀眼。
“剑修刻苦,时常挑灯练夜剑。不知什么时候,这灯竟燃遍了满山,后来也就成了千灯山的名字。阿羽,这是我的家,你刚刚唤我一声阿姐,那么以后也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吧。”
山风渐起,温柔地拂面而过,卷起她的紫色衣带,又吹过她额前的碎发,一张干净的澄颜展露无遗,她在万千灯火中抬起下巴,闭眼感受着自然的律动。
“听到琴音了么?”
池羽点头。
“很好听吧,那是溅玉阁传来的,以后我带你去看看。”
“还有其他地方,我都会带你去。”
……
“挽意师叔回来了!”
“师叔!”
“师叔祖!”
行至山腰,一路上都是热切地同她打招呼的千灯山弟子,每个人都那样热情而真实,大家都好奇地盯着被她牵着手的怯弱男孩儿,没有一个人对他露出山之外那些或是鄙夷不屑、或是觊觎垂涎、再或是怜悯至极的目光。
“千灯山弟子近千,简直是人满为患,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地方安置你,你就暂住我的耳房可好?”
苏挽意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一扇门。
那是一座独立小院,院中有石亭,石亭旁有一白玉砌成的半月形水池,引入山中清泉水,又从玉池底部人工凿出的圆孔中流淌入嵌地长池,长池宽约三寸,一步即可跨越,再接入院墙外的泉水,算是山泉水经由院落再次回流于泉水中,故而,玉池里的水是活水。
流水潺潺,里面涌动着一簇簇颜色好不艳丽的重瓣绣球花,红色、紫色、蓝色……给这素淡的玉池里平添了不知多少艳丽。
院中植被稀少,唯有一株不太茂盛的榕树,成活了近百年,最近也不知怎地,渐渐有了枯萎之势,但它的枝干还算粗壮顽强,勉强垂吊着一个秋千,秋千宽敞舒适,可容两人同坐,此刻伴着夜风正微微晃荡,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耳房里平常放的都是我的一些书,明日我会差些小辈过来拾掇一下,收拾出来给你住,今日你就与我同住吧。”
池羽不防是如此安排,耳根瞬间爆红,他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苏挽意失笑,继而生起了逗弄之意:“阿姐睡觉没有怪癖,不会打呼磨牙,也不会抢被子,你怕什么?难不成怕阿姐吃了你不成?”
“何况我们不是昨夜还同宿马车中?”
苏挽意推开房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却听身后脚步声停了,“那不一样。”
她回头看去,却见男孩儿站在院里驻足不前,背后一弯新月皎洁柔和,他低着头,单薄的身子羞得发颤……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苏挽意挑眉:“有何不同?”
“凡间,在凡间,可以同床共枕的男女……不是夫妻么?”他不顾嗓子撕扯的疼痛,语速忽然加快。
苏挽意听了忍不住笑:“没想到你这么小的一只,想得还挺多。”
车马劳顿,连日赶路已是疲惫,大半夜的,她也不想再因此事而费神劳力,便随意忽悠他道:“修界同凡间有些不一样,在我们修界,交情深厚的男女也能一起睡觉,不止是那种关系。”
他倏尔抬头望向她,眸子里弥漫着幽暗、神秘的薄雾,“那阿姐同别的男人也同床过么?”
“怎么会?我从不曾和男子交往过密,何谈同床共枕……便是连我父兄也没有过。”苏挽意困得不行,她解开床帐,用了张清洁符,爬上床躺下,动作一气呵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随意间说了些什么。
男孩儿跨过门槛,缓步走入内室……
莲花鹊尾的铜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泽兰香,香气袅袅,和她身上的味道相近。
“那个哥哥……也没有过么?”
哪个哥哥……苏挽意头昏脑胀,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眷溢,“自然没有。”
不论哪个哥哥,都没有。
“那,我是第一个?”
他背脊渐渐拨直,下巴不自觉地轻抬起来……刚刚在他身上笼罩的羞涩与怯懦就仿若错觉一般,消散殆尽。
苏挽意合上双眼,昏昏欲睡,“嗯……你是第一个。”
他撩开丁香色的绣花纱帐,她就睡在雕花滴水床的里侧,面容沉静,眉目如画。
“阿姐?”他轻叫一声,回应他的只剩她绵长的呼吸。
他放下纱帐,转身吹灭了几步开外的灯烛,院门外虽然灯火通明,但因着院内灯火已熄,照进来的只余几束微弱的薄光,一片昏暗中,他再次撩开纱帐轻轻翻身上床,和衣仰面而躺。
他同她离得很近,一呼一吸,肺腑里便盈满了她的发香。
池羽缓缓转身面对她的背影,左眼中闪过一道碧色光茫,黑暗里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