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老天向来不长眼
金日于亭檐下拂来几束斜晖落在小姐发簪上,照得金丝珠玉泛了光。一只路过此地的蜻蜓飞来,在白瓷碗中的汤勺顶上点了一下,那汤勺微微动了,发出哐啷轻响。
孙小姐的脸庞上仍旧残留着适才起的红晕尚未消退,却已然尽失笑意:“你方才……说甚么?”
戚亭涵以为孙小姐未听清,遂直起身来复述一回:“我此行来白项城,是为了与小姐退亲。”
话音刚落下,孙小姐便倏然起身对着戚亭涵狠狠掌掴了,脸上难掩愤怒。此番遭受的莫大屈辱乃是由出生起便从不曾有过,她心气儿实在高傲难承此愚弄,竟是转身爬上凉亭边径直投了池塘。
戚亭涵回过神来立即跳下去救人。丫鬟吓得六神无主唯有尖声叫唤,少时便引来周围下仆们。下仆见戚亭涵抱着自家小姐从池塘中上来,浑身湿漉漉,顾不得探听来龙去脉便跑向前堂禀告孙城主。
二位城主几时来的戚亭涵毫无感知,遭人推开险些又滚入池塘便也没能及时抓住救命的物什,幸得其旁下仆拉了一把方才稳下。他脑中空空如也,见得众人手忙脚乱施救只是呆愣瘫坐地上望着,不敢去想孙小姐自寻短见的缘由,甚至为此感到害怕。
而他最为害怕的是自己从此再没了退亲的勇气。
孙城主见女儿竟是这副狼狈模样,心疼又愤怒,一面扯下枝条抽打孙小姐房中丫鬟一面骂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陪着小姐怎还出了这样的事?!”
丫鬟本就受到惊讶慌乱不已,又遭孙城主奋力抽打便是腿脚一软跪到地上,呜咽哭起来:“戚、戚少城主说要退亲,小姐气不过便、便跳下去了呜呜呜……”
“戚亭涵你……!”孙城主怒不可遏,又碍于戚城主颜面奈何他不得。
众人闻言亦是一愣。唯有戚城主早已猜得许是如此,上前将戚亭涵拖拽出来当众用力踹下一脚。戚亭涵没站稳,立即便朝孙城主脚边跪下去,扑通一声,膝盖的痛楚直钻心窝总算是叫他回神不少。
戚城主便也拱手向孙城主赔礼道:“小儿不懂事,戚某定当好生管教,还请孙城主息怒,先看看娢姝身子要紧。”
孙城主不肯领情,推开戚城主揪起其子衣襟厉声问道:“我孙家女儿究竟如何不满你意,要让你这般辱她名节?!”
闻讯而来的几位夫人正巧也听得小姐寻死的缘由,这厢上前来将戚亭涵围住,由大夫人开口问他:“女儿家临出嫁前被人退婚,你让娢姝以后如何在白项城立足?姑娘家最重名声,她今后该如何自持?亭涵你糊涂啊!”
便听戚城主又道:“城主、城主夫人请放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由不得他做主。”
孙城主指着戚亭涵对他气道:“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好儿子不远万里跑到我的地方来羞辱我女儿,是何居心?!”
“我们娢姝才貌双全哪里配不上你们戚家?”四夫人也附和道,“我们个个把她当成宝,今日却遭你们这般对待!”
轮番训斥下来,孙家人终是忍下未对戚亭涵动手,但也悉数愤然离去守在孙小姐床榻跟前。孙小姐直至半夜才醒来,睁开眼后又是将爹娘下人全都赶出门大哭大闹了一番。大夫人紧她又想不开,便是吩咐人来将房中带刃的物件全都收走,命了丫鬟不眠不休地在门外警醒着。
孙公子回来得知妹妹受此委屈,先去书房与孙城主关上门商议过此事后,才至妹妹闺房外叩了几响门,道:“娢姝开门,哥哥有话与你说。”
“我不想听!”
“与戚亭涵有关的你也不听么?”
“不听!叫他去死!”
此话叫孙公子微愣住,即刻又勾了嘴角笑道:“哥哥帮你报仇。你先开门。”
此番屋内窸窸窣窣有了动静,不多久总算开了条门缝来。月下树梢上的翠鸟见了,展翅飞来落于屋檐下,将房内悄悄话悉数听了去。
且说戚家父子二人遭孙家人冷落,戚城主只得拎着戚亭涵前去找孙城主赔不是,孙城主称身体抱恙闭门不见,只让管家来传话——若两城联姻不成,诸事重议。戚城主一筹莫展,扶额坐于西院房中唉声叹气。
戚亭涵自然知晓联姻一事重要,故而才亲身前来,却未曾想孙小姐性子如此刚烈。他自知有愧不敢再多言其他,只得立于戚城主跟前默然垂首。
“为何忽然要退亲?”许是消了几分气,戚城主总算平静开口问得一句。
戚亭涵半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倘若此时说出缘由,定会引得两家人盛怒。
戚城主重重叹口气抬头看他,既是无奈亦是怨怒:“与孙家联姻乃是大事,当中厉害你也知道,络泽城若要太平安宁便少不了孙城主帮忙。眼下经你一胡闹,你想过络泽城中百姓么?”
“可我……不能娶孙小姐。”
嗙,戚城主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盘中茶杯颠倒。他咬牙忍了片刻,方才切齿问道:“为何?”
戚亭涵拽紧两侧衣摆艰难挤出几个字来:“我不能说。”他自己任性惹出乱子,万不能牵扯到旁人。
然而戚城主听得必是怒火中天,猛然起身指着他鼻子骂道:“戚亭涵你反了是不是!这门亲事由不得你!明日好生向孙城主与娢姝认过错,便随我回络泽城准备婚事!”他说完不愿再听儿子多言,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戚亭涵仍是立于原地纹丝不动,只有满心的不甘叫他神情更是难看了许多。遂于当夜人静时,他孤身去了孙小姐闺房外问得丫鬟小姐休息否。丫鬟瞧他百般不顺眼起来,枉顾了奴婢的身份叉腰厉声遣他速速离去。此话被房中孙小姐听见,竟是难得没有再哭闹生气,叫丫鬟带他近房前来。
便是隔着一道门,戚亭涵亦是躬身行下大礼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我以为孙小姐能懂,才那般无礼。”
房中传来孙小姐的声音:“你此番来白项城,便是为了与我退亲?”
戚亭涵踟躇片刻方才如实回答:“正是。”
“我堂堂白项城城主千金,哪里配不上你?”
“并非小姐不好,乃是我实在配不上孙小姐。”
“别以为我是女子便好糊弄,我要听实话!在凉亭中你说的那番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房中孙小姐顿了顿,才继续问,“你已有心上人了,对么?”
戚亭涵心里暗暗惊讶几分,终于鼓起勇气道:“若是心中牵挂思念他人与孙小姐成了亲,对孙小姐而言才是大不敬。”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
“当初……”戚亭涵愣了愣,“我尚未遇见他。可相遇之时又为时已晚,起初我只当是多了位知己未曾有过奢求,然而越是婚期将至,我便——”
“你既知与我有婚约,为何……为何还要倾慕旁人?”
问其根由,许是月老的过错。
戚亭涵沉思许久,方才直起身来柔声道:“天下茫茫,不知所往。天下苍苍,不知情长。我只知他来他在,便兀自生了这般情愫。老天又几时给过我踟躇反悔的机会?”
“罢了。环儿,送客。”
见丫鬟已是要请人离开的架势,戚亭涵着急着又道:“小姐也曾说过,‘若是能与倾慕之人成亲自然最好不过’,希望孙小姐亦能得偿所愿。”
“戚少城主请!”丫鬟心里骂他,态度自然恶劣起来,以身拦住房门将他往外逼退。
戚亭涵不知还能如何做才能叫孙小姐原谅,便也只好垂头丧气离了这地方。丫鬟撵走他后心紧小姐听过那些混账话又生愁绪,便小心翼翼叩得几声门,擅自推开条缝走进去。孙小姐正伏榻抽泣,听得丫鬟进来便扑入她怀里大声哭起来。
“我怕他醉酒难受,还特意吩咐东厨给他熬了解暑汤!”
丫鬟不住安抚孙小姐道:“呸,是他戚亭涵不识好歹!”
“我还做了香包打算他离开时相赠的呜呜呜……”
“他可配不上使!”
“老天也没给过我踟躇反悔的机会啊!”
“老天向来不长眼的。”
遂又这般数落了戚亭涵诸多不是,直至窗外雀鸟鸣叫几声方才罢休。
彻夜未眠之人还有那戚亭涵,躺下未多久便坐起身摸出怀中被糟蹋的手本,晃神发了良久的呆,至身上筋骨僵痛这厢才再次躺下,双目已是疲惫得酸胀脑中依旧十分清醒。他想过诸多将会发生的事,如被爹锁在房中直至成亲当日,又如一家老小以死相逼叫他莫再提起此事。便是连两鬓斑白后再去浣宁山上时,前来应门的乃是莫须有孙儿的画面他都不禁想了。
对坐茶棚却无言述衷肠之事,叫他深感遗憾与惧怕。
便于翌日清早,他再次来到孙城主面前打算重申退亲一事。只是他前脚刚到前堂等着,戚城主后脚便跟来,浑身透出不怒自威的凛然气魄,道:“待与孙城主辞过行,你便随我回络泽城。退亲一事休要再提。”
遂听闻一声冷哼,孙城主负手大步进得堂中来,漠视戚家父子道:“你我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我孙家女儿可受不得这般侮辱。”
戚城主立即拱手来道:“亭涵不懂事,我已经教训过他——”话刚至一半,便叫孙城主抬手制止了去。
便听孙城主道:“两个小辈有缘无分,再强求亦是不识趣了。戚城主,其他事宜我改日会派人去络泽城与你商议,今日便请先回罢!”
此时若当真走了,他日再谈许是彻底无了转圜,戚城主只得令那不孝子好生赔礼:“亭涵,快跪下!”
“不必了。”孙城主大手一挥,转身于上位之椅坐下,尚且瞧不出脸上喜怒之意,“我孙家女儿自不愁嫁。既然亭涵无意,我这个做伯伯的也不愿强逼他。”
不待戚城主再言其他,戚亭涵便躬身作揖行了礼,感激道:“多谢孙伯伯。”
他不谢还好,这一谢反倒激起孙城主心中怒火。孙城主立即叫来下仆去将父子二人的马牵出来,又说了几句违心的客套话便径直下了逐客令。知是多说亦无用,戚城主只得满心无奈拜别孙城主,愁容满面的领着儿子回家去了。
翠鸟飞来停于戚亭涵肩上,戚亭涵侧头看了,伸出食指摸了摸它,竟是面带几许安心的笑意。
一路护送戚家父子回到络泽城后,翠鸟便立即飞回浣宁山,入了宅子后院落地成貌美女子模样,方才莲步轻移至得院中。仙君正立于茶棚外,以往他坐诊的地方竟是那沈老的身影。裳羽惊疑过了,方才听得端药上来的柳之附耳低语。
“这几日你不在,可是错过了仙君最有趣的模样。这老郎中上山来非要做仙君门下帮手,好说歹说不顶用,仙君左右为难得很,称谎患病关上房门躲了两日。喏,今日他又来了。”
沈老写下方子细细确认过,这才递给净玉玦道:“仙君,请过目。”
裳羽听得,不免又吃一惊:“这老郎中怎会……”
柳之又道:“昨日玉子儿叫漏了嘴,被老儿听见,遂学了去。你瞧,玉子儿还在房顶上跪着呢。仙君尚未发话他便自己上去了。”
这厢净玉玦听见身后议论声,转身见得裳羽回来,便将方子还给沈老移步过来领了她入堂中,问道:“他平安回来了?”
思及在白项城中所闻所见,裳羽顿生几许忧心,便答道:“回是回来了,只是平安与否……裳羽不敢保证。”
净玉玦听得此言,眉头微蹙一下又问:“你如实道来,他遇何事了?”
“戚公子前去退亲,引得二位城主大怒,想必是逃不了受罚了。”遂又将所知之事一一道与净玉玦听。
净玉玦沉默片刻,忽然问:“女方是白项城的孙家?”
“仙君知道?”
“若是那孙家,这亲事不成更好。”净玉玦思忖一番,又道,“裳羽,你替我带句话给玉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