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孤魂难寻安身处
便又在净玉玦家中小坐一壶茶的时辰,四位少东家方才拜别公子,乘马车而归。此时已见天光向晚,山行十里入城门,又各自回家去。戚亭涵净手入堂,用完膳后便将自己闭房中,展开仙家画像端详起来,不禁思及山中公子,便抬手抚上画像中人,暗自叹息了。
日已西落,蒙月起,他这厢又点灯来,奉于桌案边坐下,细细照亮画像上笔墨,不时便生了困倦,终是放下油灯伏案睡去。
且说送走四位公子后,净玉玦便点破蛮奇七的真身将其绑在榕树上,任凭它如何挣扎嘶吼都充耳不闻,瘫坐茶棚假寐许久。此后醒来,便觉闲来无事拈了烛光做棋具,与土地公下一回。土地公本不好棋,却因仙君为打发时日叫他去习得,这才勉强能走几局。可净玉玦虽是喜欢,却又不擅长,便是输多胜少也乐在其中。
他刚一子落定,便见土地公抓来黑子落下,喜道:“仙君,您又输了。这棋啊,下法有讲究,一定一落皆需瞻前顾后,您总按性子胡来,可是赢不了的。”
“赢也罢,输也罢,不过图个乐,何必太在意。莫要让这棋附了心,反倒成了棋之子。”净玉玦挥袖散去以烛光而成的棋盘,撵走土地公再次躺下,横竖打了几个滚,趴在席垫上无所事事。
然他刚入了定,便觉浑身如虫爬蚁咬,麻痒难耐,遂唤来土地婆要她瞧瞧垫上是否生了虫蚁。土地婆掌灯仔细瞧过,翻来覆去未见得,起身正欲回禀仙君便见他急急朝屋中跑去,遂吹了烛火坐下来,怡然赏得一片好月色。
净玉玦急步回房关上门,还未至床榻便跪到在地,面落惨白,气息粗重。但见他蹙紧眉头,咬牙挣扎爬起,佝偻腰身挪至床榻扶了木边坐下,缓了半晌才盘腿坐好,欲抽一缕仙魂却难凝神,最后只得侧倒下默默忍耐碎骨之痛。
此番刺痛至骨髓而来,比得地府煎炸烹煮的酷刑,亦比得斩仙台抽筋扒骨的严惩,连他仙寿好似都要折一半去。
“臭小子……你再不收起龙威……便是龙王来了……我亦要扔你去雷海……叫你被劈个数百年……”
他便连嘴上骂咧,亦是难成整话。
体内仙气翻涌搅得天灵盖碎碎合合,此般苦难他从未知晓,更不曾切肤体会过,想来是那小龙子心念不稳,触碰时无意释出龙威渗入画像。画像与净玉玦仙魂相连接,这厢遭侵入,竟是拿那神力毫无办法,只得咬牙承下。
此龙威神力绝非区区龙神之子能使得,便心道是小龙子来历不简单。
可又不知何故,他心中涌起久别重逢的怀念,回神时,已经是泪落衣襟,没由来的呜咽不止。
幸而戚亭涵于几盏茶的功夫便睡去,神力随之收回,这才叫净玉玦终于脱离煎熬。他躺于床榻稍事休息,调顺了气息方才带着满腹怨气抽出一缕仙魂,找戚亭涵算账去了。
重峦绵绵无尽绝,青天亦飞鸟,一湾碧水映红叶,岸是梨花雪。洲渚独孑立,水波亦伶仃,云笼寒水湖谷面,垂落青山间。袅袅烟波怠,遥有扁舟来,便闻细细竹篙声,徐徐逐雾开。公子着靛衣,帛緫高束发,凛凛挺立乌蓬下,抬眸望渚华。渚上生琴音,绕彻碎玉鸣,一树红叶点丹青,七弦动魄心。识君与梦夜,思君罔日月,又见君坐虚梦里,吾心亦欢喜。
此情此景,多少令人无奈。
那仙君隐去面容,抱琴盘坐枫树上,笑等戚亭涵上岸来这才问道:“你许我的高香几时烧来?”
戚亭涵行至树下抬头看他,偏又看不清,便背靠大树坐于满地红叶上,漠然回答:“我怎知救我的,究竟是不是你。”
净玉玦怒极反笑,俯身看他:“臭小子,你莫不是想赖账?”
戚亭涵不应,沉默许久才道:“今日,我随友人去见了一位公子。公子姓莫,刚搬迁至络泽不久,我便是头一回见他。”他忽然不知该如何与仙君细说,欲语又迟,半启双唇思念了许久也未继续。
许是好奇,净玉玦散去琴身于树上托腮侧躺了,问他:“莫非是你得罪他了?”
戚亭涵未答,自顾自又言道:“莫公子的声音与你很像。”他又觉此言不准确,改口道,“应是毫无二致。”
“你是以为,我便是那位莫公子?”
“你且说过我凡胎肉眼难见你面目,始终不肯以真容示我。”思及此,戚亭涵不禁紧攥双拳,言语间总算是有了几分埋怨,“莫公子虽与你的画像也有相似之处,可不见你真实容貌,我又岂能做此断定。”
净玉玦轻笑两声与他打趣儿来:“你知我模样又如何,莫非当真要替我塑一座泥身像日日供奉?”
“倒也不是。”
“那是为何?”
戚亭涵抬头望一眼净玉玦又垂下头去,默不作答。便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仿若壁上飞龙少了双目,总叫人觉得遗憾。
见他沉吟不决,净玉玦亦是不再多言,纵身下树坐于他身畔,挽光做了棋具自顾自下起来。戚亭涵侧目见得,便也执子落下跟行一步。然他二位皆不擅此雅事,来往几局,至满盘无路也不过半斤八两。只是好在戚亭涵自幼有习,略胜一筹,便赢得多些。净玉玦胡乱下来,毫无章法,幸而他不求输赢,倒也未见有怒。
然而戚亭涵却抱怨起来:“仙君可否下得讲究些,怎还特意往我搭的局里跳。”他不忍再赢净玉玦,遂这般开口道,“若只是玩闹,不下也罢。”
“不是你念着要见我下完那盘棋?怎地我来见你了,你倒嫌弃起来。”仙家向来不贪不欲,倘若真要净玉玦求个输赢反倒是难为他了。他捏袖取子,寻着还能落子的地方又走一步,“输赢靠争,争必有祸,祸必生灾,灾来则生灵涂炭。天也罢,人也罢,若要较个胜负,便是无休无止的争端了。”
不求输赢又何须相比?人生在世倘若事事不争甘愿回回落后于旁人,岂不是没了意思。戚亭涵横竖再无兴趣,遂放下手中棋子。
净玉玦瞧得,也不思强求,挥袖散去棋盘往他跟前探出身体,抬手点上他眉间,轻声道:“下次你若想见我,于心中默念我仙号即可,别再对着画像摸来摸去。”
每回仙君要走时,皆是这般渡来神力许他浓浓睡意。若是此刻闭上眼,南柯一梦则会过去,此景此间人,便会过去。他遽然扼住净玉玦的手腕猛地拽到嘴边,抗拒睡意竭力睁开眼,张嘴狠狠下口死咬住。净玉玦未料他忽然发疯,疼得哇啦大叫,却也终见他不松口,
便见净玉玦掌着戚亭涵额头奋力往外推,高声啐道:“臭小子,纵使你辘辘难耐也不必饥不择食,快松口!”
一心只为在净玉玦身上留下痕迹以便来日应证猜想,戚亭涵岂会放弃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自然是又使了几分力。手上这厢更疼了,净玉玦别无他法,只得狠心一巴掌拍晕戚亭涵,抽出手连连躲开。可瞧着手背上的红肿牙印,再念起傍晚遭龙威蛊害之事,他顿时心生怒气。
“你许不是被我砸死,而是饿死的!”他骂道,寻思起解气的法子,便抬手托起戚亭涵一甩手,将其抛入湖中。
见他沉了湖底必有噩梦一场,净玉玦方才心满意足。岂料,湖中本静谧,倏忽起漩涡,一人于其间飞天而出,竟是滴水未沾衣。净玉玦定睛看了,正是被他投入湖中的戚亭涵。不过此时的戚亭涵稍有异样,神色肃穆,不止年十七的模样,且衣裳有变发束成冠,像是别的什么人。
净玉玦正稀奇,便见他飞至跟前噗通跪地,唤道:“师父。”
他闻言不免笑道:“我几时成你师父了?还行这般大礼。”
眼前男子俯身跪拜下去,快要泣不成声:“师父,徒儿知错了。斗转星移数千年,无一日不曾思念那夜的海上升明月。可我甘愿断了这烦恼丝,只恳请师父解开封印,让我再随您教化苍生。”
“我可懒得管天下苍生,且天上仙家又多,哪用得着你我操心。”
男子惊讶抬头,道:“您以前不是胸怀大爱,甚至为了赋予凡人更多灵智而……”话及此处,他更生哽咽,遂再未道出后半句。
净玉玦无奈笑叹,蹲身看他,心道是莫非小龙子从前拜过师,此番呛水错认了。这般想来,他不禁略有好奇,遂问:“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回道:“戎弱。”
此名无仙不知,乃早已于万年前陨落的古神,且还是天帝与诸多仙家的师父。听得小龙子口中说出这二字,净玉玦甚是惊诧遂又问:“古神戎弱早已陨落,几时收你做的徒弟?”
“陨落……?”小龙子始料未及,不觉意思潸然泪下,“戎弱……死了?”
“万年前便死了。”
那小龙子一听,捂面痛哭起来,呜咽半天不成言语。净玉玦于心不忍,轻抚其头颅以为安慰,心道是若小龙子万年前拜得古神为师,能以区区龙威搅得他魂身剧痛,倒也不足为奇了。
“斯人己去,何哀何苦。你莫要再哭了。”
小龙子泣声嗟叹道:“得师,得徒;亦步,遥行。从人,师媾;断身,断魂。”
听得他此间话,净玉玦便觉怪哉。戎弱乃神,又岂会与凡人有嫁娶一说。遂问道:“听你此意,古神戎弱是娶了凡间女子?可《帝神书》上并未有此记载。”
“那女子……于婚媾当日叫我给杀了。”
净玉玦惊讶后又哑然失笑了道:“你这徒弟当得好,竟敢手刃师娘。我若是古神戎弱,想来也不会再认你。”
小龙子闻言一怔,哽咽道:“我有愧于你,永世再无偿还之时。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你也非我徒弟。”净玉玦大袖一挥,道,“回去罢,戚亭涵。”
窗外已有雀鸟啼叫,案上戚亭涵被净玉玦推出梦境遂惊醒,未觉已是泪满桌袖。他依稀记得自己咬了净玉玦一口,又挨其一巴掌被抛入湖中。不知时几何,他又于湖水中醒来飞身而起,至净玉玦跟前落下,跪地叫了他师父。
“师父……戎弱……”
他不知自己何故落泪,皱眉思来亦是难解玄机,索性只当是荒唐梦一场起身将画卷重挂壁上,负手立身又端看半晌。画上仙家的左手背上竟是多出牙印来,他确认几番才终是不疑眼花,心下又思念起净玉玦的面容,才惊觉脑海之影已成人形不复雾团模样,比得以前清晰许多。
但唯独那五官,仍只是浅浅轮廓。
此事自然叫他有欢喜,更生了要再行一梦彻底看清净玉玦面容的主意。
且说那仙君送走戚亭涵,抽身收回魂下了床榻,犹觉左手如火烧,抬手见得牙印不禁又埋怨几句,用仙法将其隐匿。
门外有人来,院中小妖们皆是吵吵嚷嚷,便听玉子儿敲两记房门,高声道:“仙君,玉银儿回来啦!”
净玉玦理袖遮住疼痛的左手,推门而出,见了院中叫众妖围住的玉银儿竟是险些未能认出,惊叹数声亦难作罢。玉银儿离时不过三两日,如今回时竟长了个子,已是亭亭玉立尤为出众了。
此事绝无仅有,难免他多见怪。
地公地婆也连连惊叹声,问来何故如此,玉银儿却是茫然不自知未察己身有变。便见了引以站她跟前比个头;临香细瞧起她新作的衣裳;蛮奇七逼问她每日食得几盘糕点;裳羽掩嘴窃笑了,道她木头终开花,又轻唱来:“之子以静,不可我思。偕与子悦,死生同弦。之子以惠,不可我求。偕与子还,死生同归。”
然玉银儿听不懂,遂不应话,抬眼见了仙君出来,推开面前小妖们行至前,于怀中拿出一封密函呈上,道:“仙君,又送来了。”
净玉玦拈来书函拆开,边看边随口道:“冯少东家要赎你,你便在他身边多留些时日。”
裳羽轻笑道:“怕是再留,玉银儿便回不来了。”
玉银儿回头反驳她:“少东家对我未有限制,我几时回来都使得。”
便又惹来阵阵姑娘们轻笑声。
看过函上字句,净玉玦又将其还给玉银儿:“仔细放回去,莫叫人生疑。再去探得来信人身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