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子
踏着月光，踏过泥路上积起的水洼，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也生出了一丝凉意，李循是下意识拉紧衣领。
崇正山在陇南境内，白龙江北岸，山势起伏不大，崇正仙宗依山而建，依山命名，山上风景美不胜收，建筑风格朴素高雅，至今已有三百年的历史。
马上就要到家了。
李循是的脚步愈发沉重起来。
束灵室灵枢的确是他拔的。
但是对于那天晚上的情况，他什么也记不清了，一回想便会头脑疼痛，像是有人拿剑刺他的颅顶。
唯一记得的是，那天他莫名其妙生了场高热，躺在床榻上混混沌沌的睡着了。月上梢头时刻转醒，醒来只觉头昏脑胀，口干舌燥，赤脚下床倒了杯水喝。
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喝口水，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结果，再等他次睁眼，发现自己坐在后山的一棵大树下，眼前背对着他的就是李循欢。
不远处站着五位长老和众多杨氏门内子弟，皆对他一脸厌恶，投过来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抵住了他的心喉。
李循是一怔:“阿姐？”
他的喉咙干涩沙哑，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老树枝摩擦凹凸不平的砂石。
算起来，她也该出来了。
见他醒来，李循欢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欲言又止，最终轻启薄唇，怒道：“李循是，你可知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差劲的弟弟！”
只不过两句话而已，却像是拿两把刀扎在他的胸口，让他痛到无法呼吸。
李循欢说罢，忽然朝面前众人大喊道：“宣！崇正仙宗门内子弟李循是，胆大包天，居心不净，擅自入阵毁枢，尽数释放恶鬼，为祸仙宗，致我门内数十人受伤，其行可鄙，其罪当罚！”
李循是如遭天雷轰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的胸口难受的发紧，嘴张张合合，一时间全身无力，无法为自己申辩一言半句。不知何时他已成为众矢之的，过街老鼠，被人唾弃谩骂欺辱。
李循欢捏紧拳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一众人弯腰作揖：“七日后，定心阁，审判台集会，还望各位长老如期而至。”
为首的是无妄长老杨承轩，他听后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好！不愧是执训一娘，公正公明，大义灭亲，既然如此，那我们七日后见!”说罢转身而去，其他长老与弟子紧跟其后。
等他们走远，李循欢的火也跟着上来了，朝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真不要脸，早晚收拾了你们！”
李循欢的脾气这几年愈发暴躁，每每看见杨承轩父子二人就怒火狂烧，恨不得将他们一族连根拔除。
就这还反省，越反省脾气越火。
杨家人若是还敢来惹她，她照样往死里抽!!
这杨氏一族才是崇正仙宗真正的不稳定因素，束灵室的灵枢看似是李循是损毁的，可她信吗
李循是这怂包天生灵力低下，别说让他深入束灵阵拔了灵枢，他光是看见鬼都要吓得尿裤子，连个进去的胆子都没有，怎么可能是他拔的
李循安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平复怒意。
李循是腿软站不起身，坐在树下颤声为自己开脱道:“阿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李循欢冷冷斜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他，足下轻轻一点，转眼消失在黑夜中。
两年了，她还是这样冷淡。
李循是忍不住鼻尖一酸。
待李循欢走后，李循安遣散在场的李氏弟子，径直走向树下那人，俯下身朝他伸出了一只手，眯眼笑道：“阿是你别怕，安姐姐在这儿，安姐姐向你保证，只要安姐姐在，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快起来，坐地上多冷。”
………
………
后来，李循是就被关进崇正仙宗的反省室。
反省室设在崇正山后山大大小小的山洞里，里面漆黑阴冷，为惩罚门内外弟子所建。
反省室离崇正仙宗弟子们的休息活动的场所较远，踩着小路拐十几个弯才能到，平时没人来，所以也比较安静。
犯错的弟子关进反省室时会拿铁链拷紧双脚，以防半夜逃跑。
李循是也不例外。
他的脚踝被脚铐锁上，脚铐上刻有獬豸图案，跟定心阁前的獬豸石雕一模一样，虽然很只有拇指般大小，但刻画的栩栩如生，非常精致。
这东西箍在脚上难受，他本能地抬手去扯，然而刚拉扯一下，那铁链就有所感应，冲出的灵力直接将他的手弹开。
灵力流转间，铐上的两条獬豸眼睛一闪，从链条上跳出，朝他的脚踝狠狠咬上几口，发出警告般的怒吼后又钻回铁链，像什么都没发生。
李循是脚踝猛然一痛，再不敢乱动，再低头一看，两只白皙脚踝已被咬出数道血口，那血口比针眼儿还小，渗出的血虽然不多，但疼痛剧烈时间持久。
不一会儿，这种疼痛便把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折磨的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说真的，被这东西咬一下不会留疤，只有血口，疼痛程度却比拿针穿透骨肉更甚一等。
这种链条叫困仙链，封灵力，断灵系，灵剑会将自己的主人当作陌生人，他方才拔过一次自己的灵剑，是非纹丝不动，他便猜到了。
灵力不过身，灵剑便会对主人疏远，自然不愿意出鞘。
李循是苦笑，他这么废物，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浪费一条困仙链。
之前他功课做的不好，学习法式不够认真，都会被李循欢关进反省室，那时从没给他束过什么铁链。
李循安不让束，就连李循欢都不能下手。
李循安护他护的紧，宗门的人都知道。
他与李循安一起长大，他们二人才像亲姐弟。
李循安十分袒护他，李循欢降罚于他，她总会第一个站出来，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被关进反省室，她总会在两天后来开门接他出来。
不过这次，他损坏了束灵室灵枢，被两个执行使一左一右押进反省室，还被李循欢下命令对他束了困仙链，恐怕李循安也没有理由再放他出来。
李循安脾性温和，然而这种温和仅仅针对李循是姐弟二人。
她是崇正仙宗的大师姐，有威严声望而不讨喜，其他的弟子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对崇正仙宗忠心耿耿，甚至一度被其他宗门的弟子戏称为“崇正仙宗捡来的第一条狗”
李循欢受反省之罚时接管过崇正仙宗两年。
当然，长老们强烈反对。
李氏一族的还好说，都是一家人，杨氏一族可坐不住了。
“崇正三子”又能如何一个普通的修士罢了，一个普通的修士去接管这个大门派，简直是反了天了!气的杨氏几位长老背后拍案碎碗，怨气久久不能消除。
李循安不是李元朔的后人，压根就没有资格接管崇正仙宗，她只是承了一个李姓，那年她被捡回来时饿的失了神，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宋清清端着饭去照顾她，名字还是她随口起的。
李循安：苦尽甘来、和乐平安。
………………
李循是倚着墙，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他希望李循安来救他，又怕两天之后李循安没来选择放弃了他，他在这种情绪中纠结煎熬。
两天过后，他坐在床上盯着房门看了许久都不曾听到开锁推门的声音，心中空落落的，或许她真的不会来了。
细想下来，若非他是崇正仙宗的少宗主，若非李循安的袒护，他早就被那训诫鞭抽个半死了，哪还能完好无损的呆在反省室里？
李循欢那一鞭就能把他的腰抽断，这暴烈脾气也只有李循安驾驭得了。
尤其是在李承皓闭关之后，她接管仙宗，整天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如果说这世界上最令普通人害怕的是恶鬼，那么对于崇正仙宗的弟子来说最令他们害怕的“恶鬼”应当就是李循欢。
她是李承皓的长女，李循是的亲姐姐，在宗门中掌刑罚，据门内人相传，她手中有数百根训戒鞭，至今已经抽断了二十多根，一旦门内弟子犯有过错，她手起鞭落，鞭鞭到肉毫不留情，往往打的他们鲜血淋漓哀嚎满天，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李循欢成绩优异，法力高强，年纪轻轻就被推为“崇正三子”之首。
后来这称号像是长了翅膀，不到一个月就传遍了整个修真界，进到了每一个修士得耳朵里。
原先有一对皇姓兄弟不服，为壮大确山圣皇阁名誉，前来挑衅，李循欢得知便挥了挥手，随便派出门下两名弟子。
这种小喽喽，哪里用的着她亲自动手她自远处观战，唯恐鲜血脏了衣物。
派出来的这两名弟子都不是什么能力低下之徒，一人名为李循安，一人名为李循善。
李循安是一女子，体格瘦弱，李循善是一盲人，双目失明。四人对峙，杀意交错，剑光飞闪，鲜血四溅。
皇氏兄弟败北。
后来只听说这对兄弟觉得耻辱便剔除仙骨，弃剑还袍退出修仙界，自此在世上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就连他们的父亲，皇家的宗主皇离霄也不知道。
也就是在这一年，定心阁大会，李循欢对外宣称，欲与其决斗者，先破安善二人，否则尸暴荒野，魂消六道，现在想想，这句话还真让人忍不住切齿咋舌，杀人灭魂，真狠。
对于李循安的胜利原本就是意料之中，倒是这李循善不知是何方神圣
这次事件后，李循欢威严大增，凭借着手下的两名大将，足以在宗门中呼风唤雨，一手遮天，连现在执教的几位长老都要让她三分。
只是她行事乖张，脾气古怪，在宗门口碑极差，与其母宋清清的温柔敦厚相差甚远，相反，李循是的性格与宋清清的性格如出一辙，这两姐弟简直不像从一个娘胎里出生的。
李循是生来软弱，原先门中有人道他有失仙骨，无有仙缘，长久以来有辱仙门风范，早早下山做一介凡夫俗子，不为家族门楣蒙羞，岂不乐哉
这话传到李循欢耳朵里，毕竟是自己亲弟弟，她听到后勃然大怒，随即祭出训戒鞭当着众长老弟子的面，狠抽了那人三鞭，仅仅三鞭就将他打的鲜血飞溅，倒地不起。
在场的人皆惊慌失措，恐她发起狠来将那弟子失手打死，急忙上去阻挠。
李循欢被人阻挠抽不得，恶狠狠补上一句：“再这般信口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训诫鞭是什么那是惩罚宗门弟子的灵器，不是什么打人泄愤的东西，就算是执训长官也不行。她用训诫鞭打人就是在仗着权势欺人，杨氏正好借题发挥。
更何况崇正仙宗严禁私自斗殴，以大欺小。
而且，众目睽睽之下，李循欢抽的不是别人，正是无妄长老之子杨循明。
李循欢自知坏了规矩，必须要给长老弟子们一个交代，所以脱冠弃鞭请罪自罚反省两年。
直到束灵室被毁的那晚，两年反省结束，她从反省室里走了出来。
…………
子夜时分，微风习习，玉簪乌发，裙摆摇动间，门锁一声轻响，李循安挑着灵灯推门而入。
她把灵灯搁在桌角，轻声走到床沿坐下，看见李循是脸上粘着几缕乱发，自然的伸出手把那几缕发丝撩到他的耳后，末了又轻轻拍了拍他，温柔唤道：“阿是，阿是，醒醒……”一如母亲唤醒孩子的模样。
李循是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看到李循欢坐在床沿，霍然惊醒，诈尸般坐起，兴奋地大喊：“安姐姐，你终于来了，你是来放我出去的吗？阿姐让我出去了吗？”
他坐起时动作幅度太大，脚上的困仙链锒铛作响。
李循安听到后突然眉头一锁，二话不说掀起他腿上的薄被，看到困仙链后，语气瞬间冷了几分：“谁给你束的？”
李循是：“循明师兄”
李循安面色沉郁：“自作主张!!”
杨循明是无妄长老的独子，也是把他押进反省室的执行使，杨循明向来讨厌李循是，见到他，不仅会当众高喊他窝囊废物，还会暗中对他使各种绊子让他出丑。
他仗着父亲和杨氏一族在崇正仙宗的权势，任性妄为，作威作福，好一副盛气凌人，后来他得到了执行使这一职位，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执行使由李元朔所设，是为执训长官打下手的，原本是为了鞭笞门内外弟子，防止他们滥用灵力法式，打着正义的名号做一些卑鄙龌龊背信弃义之事，后来渐渐演变成崇正仙宗各族各氏相互算计的工具。
宗门内只要刻苦修炼，都有做执行使的机会，但执训长官不行，必须要由李氏一族担任，这也是为了强调李氏一族在宗门中的地位。
李姓弟子被称为门内弟子，身着金丝兽面青衣锦袍，腰佩上等灵剑，李姓以外的弟子被称为门外弟子，身着银丝兽面青衣锦袍，腰佩中等灵剑。
李循安把手放在脚铐上，她手腕往上有一道小指长短的疤痕，那是她十九岁的时候自己弄的，不过她并不在意，依旧专注于眼前的事。
手心灵力运转，困仙链发觉敌意作出反抗，獬豸突然发出尖锐的吼叫，竟让李循是觉得有一丝凄惨。
她似乎耐心耗尽，低喝一声：“孽畜！还不松口！”
听到这句李循是大惊失色，急忙去捂她的嘴：“安姐姐不可！”
“咔咔”两声响起，他脚踝两只脚铐应声裂开，碎成了几瓣，上面刻印的獬豸图案也灰飞烟灭，李循是人也跟着裂成了几瓣。
獬豸是崇正仙宗的瑞兽，是信仰，是保护神，李循安捏碎它们，就证明她把崇正山的保护神也给捏碎了，这要是叫其他人看见了那可不得了！
李循安看出了他的担心，欣慰道：“阿是真的是长大了，还知道担心姐姐了，安姐姐真高兴，不过你也别担心，没人能伤害得了我。”
她说这话倒是真的，她这么厉害，没人能伤害得了她。
李循是忽然想起：“安姐姐，束灵室……”
“想什么呢，这里可是崇正仙宗，除邪的大家，区区几只小鬼还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也就是你循善师兄救你的时候受了点伤，其他人的皮外伤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你没事就好。”
“可我听说父亲都出关了”
“昨天本就是李叔叔的出关之日，不出来还在里面干什么，好了好了，小孩子家家的胡思乱想什么呢，走吧走吧，安姐姐带你出去”
李循是还是有顾虑：“那我姐姐，她会不会……”
“不会”
李循安似乎不想再回答他，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拿起桌角的灵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