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杀亦有道
原来,上元节前的一天,李长风正在跟县丞核对灯节期间的巡查事务,突然有人前来报官,说是景行坊发生了一桩命案。
李长风听闻宅子的地址就吃了一惊,那处宅子乃是城内有名的商贾张家的老宅,张家是做螺钿生意的,家财丰厚。张掌柜膝下只有一女,宠得跟掌上明珠似的,在女婿一事上更是千挑万选,结果她女儿却看上了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
张掌柜身体不好,又拗不过女儿,只得抱着将那小子招做上门女婿的心态开始手把手的教他做螺钿的事情。幸亏那小子还算聪明伶俐,也是个爱学的,三年的时间里学了个七七八八,交给他的事情都打理得顺顺当当,张掌柜这才算放了心,去年年底给两人完了婚,风风光光的给女儿办了婚礼。
命案发生在张家的侧院,县尉带人赶到的时候,就见地上躺着两具女尸,是张家女儿和她的侍女,两人皆是颈边一大摊鲜血,倒在血泊之中。旁边摆着小凳和切到一半的药材,地上掉落了一把制药用的铜片刀,刀上血迹斑斑,还有一个已经被众人绑起来的浑身酒气熏天的男子。
绑起来的男子叫吴鸣,据说是张家那个上门女婿在跑生意途中无意中从水里救起来的,两人脾性相投,就结成了异姓兄弟。
他们结婚的时候本给吴鸣投了帖子,结果对方出门在外,迟了近一个月才收到帖子,立刻带着厚礼匆匆赶到洛阳。
张家人便留吴鸣小住了几日。
没想到吴鸣竟然觊觎张家女儿的美貌,酒醉后调戏不成,失手杀了人。
张家女婿听到声音赶过去,将吴鸣抓了个正着,立刻将人绑起来报了官。
县尉和仵作查验过两个死者的伤口,确定凶器就是地上那把凶刀无疑,刀把上的血手印经过比对也与吴鸣的右手一致。
于是,李长风便把案子按照失手杀人报了上去。
巧的是,之后就赶上了小皇帝退位,吕青登基,前几日大赦天下,这个吴鸣便也得到赦免,被放了出来。
这人不但不感激,反而星夜投书到县衙,直言李长风冤枉了自己,限他不日内向自己道歉,否则就来取他那对不中用的耳朵。
李长风命人去自己书房取来了那封投书,内容与他说的大致一样,只是字体奇丑无比,说是蜘蛛爬都不为过。
叶九思看了看刺客遁走的方向,“这么说,刚才那人就是吴鸣?”
李长风点头,“从身形和声音来看,应该就是他。”
顾念单手半托着下巴,用指腹轻敲腮侧,“张家女儿当时为什么要自己处理药材?”
“张家那个女儿,除了夫婿一事没听她阿耶的,平日里还是非常孝顺的。
张掌柜身体不好,她就自学了医术,精通各种药方,平日里煎药熬补汤什么的,也都是亲力亲为。
当天据说是她得了株近百年的夜交藤,想着尽快弄好给她阿耶补身体,才在侧院弄药,没想到半途发生了意外。”
年深皱了皱眉,“审讯的时候吴鸣怎么说的?”
“他还能怎么说,只说他喝醉了,一觉醒来躺在院子里,死不认账罢了。”县尉气愤地哼了一声。
顾念跟年深对视一眼,心下俱已经了然,洛阳县,这是真的判了个糊涂案。
县丞也道,“此事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他不认。”
叶九思不赞同他的说法,“不对吧,如果他真的杀了人,明明都被赦免了,为什么不立刻离开?”
县丞噎了噎,“事情既是他酒后所为,也未必会记得吧。”
顾念又转向李县令,“他就要求你道歉?”
“还曾要我交出张家女婿的下落。”李长风叹了口气,“张家老爷子因为女儿意外丧命,急火攻心,也跟着女儿去了。张家这位女婿说是住着睹物思人,难免伤心,就把原来的宅子卖了,生意也收了大半,据说他过几天要跑船去南边进货,结果那日大雨,在桥上被雷劈死了。”
众人:…………
“恕我直言,李县令若是不想受伤,还是尽快按照他要求的,向他道歉为好。”
李长风并没有因为顾念的官职低微就有所怠慢,刚才听说他们没在查案,那份着急之色也很明显,所以顾念对李长风的印象比长安县和万年县那两位都要好些,便忍不住开口劝了句。
他话一出口,李长风还没反应,县丞却有些气闷,“你居然建议堂堂县令向一个杀人犯道歉?”
“他应该不是罪犯,”顾念慎重地摇了摇头,“依我所见,你们恐怕真的是冤枉他了。”
县丞听罢,愈发愤慨,“不是?我等县衙诸人办案,查看现场,验视尸体凶器,询问证言,走访四邻,辛苦盘对许久,确认证据确凿才会上报明府,顾司直只凭我等复述几句,便能知道他是冤枉的?”
“既然县丞说你们曾经辛苦走访,询问证言,那容我问一句,县丞可知道现场有处明显的造假之处?”
造假?县丞怔了怔,李长风也有些惊讶,“现场何处造假?”
“在下家里恰好是开药肆的,据我所知,夜交藤药性特殊,处理之时最忌铜铁之器。如果死者如你们所说,精通药理,断不会用铜刀去处理此物。
这也就证明,死者死前根本就没有在弄什么夜交藤,现场完全是在她死后布置出来的,而且此人必定是个对药理一窍不通之人。”
众人:!!!
李长风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顾司直此话当真?”
“自然。县令若是不信,可以即刻找家大些的药肆去询问此事。”
李长风立刻吩咐那个县尉离席去询问。
“不止如此,”年深看向李长风,眸色黑沉,“如果刚才与我交手之人就是吴鸣,以他的武功想杀两个女子的话,简直轻而易举,根本不用费力夺什么刀。”
“没错,能在三郎手下过这么多招的,整个洛阳恐怕也找不出来几个。”叶九思立刻帮腔,“依我所见,洛阳县衙不可能有挡得住他的人,今天幸好是有我们在,如果他过几日再来,恐怕就危险了。”
李长风:…………
县丞脸涨得通红,“如此说来,此案最可疑的反而是张家那个女婿?可是现在人已经死了……不对啊,既然吴鸣武功如此之高,当日为何不反抗就那么乖乖被绑?”
顾念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只能问他本人。如果硬要猜的话,或许是他当日喝的酒里被人下了药之类的。”
没过多久,县尉就带回了消息,确实如顾念所说,夜交藤忌金铁之器,但凡学过药理的人,都知道此事。
李长风听完,呆坐在登上,沉默良久。
一场宴席最后也只得潦草收场。
晚风微冷,檐上孤月高悬,巷深人静。
洛阳县衙的后宅离国公府的宅子相距不远,顾念等人拎着灯笼缓步而行,坊道间只能听到他们几人的脚步声。
“既然吴鸣能因为大赦而获救,那岳湎呢?”顾念刚才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想到了这件事。
年深将手上的灯笼往前探了探,照亮半丈之外的路面,“他的事情比较复杂。”
顾念:???
他好歹也算救了吕青吧?
“他的用毒才能太过惊人,杀的话,吕青舍不得,放出来又不放心。一时之间难以抉择,所以就暂时被搁在那儿了。”
顾念:…………
叶九思正想开口,一道黑影迅疾如风地掠过屋脊,雀鸟惊飞。
“谁?”
年深警觉地抬起头,利落地拎着灯笼跃上檐角。
一道白光带着劲风直扑顾念而去。年深飞身而下,挡在顾念面前,结果那东西临到近前却卸了力道,软嗒嗒地掉在了地上。
年深举目扫视四周,几片柳叶打着旋儿,簌簌飘落,留下一地斑驳混沌的树影。
顾念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看了看,居然是片牡丹花的花瓣,上面刻了两个歪七扭八的字,众人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是【谢谢】。
这手‘独特’的字体,他们盏茶之前才刚刚见过,记忆深刻,除了吴鸣应该没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谢什么?谢我们帮他澄清了冤屈?”叶九思顿了顿,紧张地抬头看向四周,“这么说他刚才没走,一直在听我们说话?”
“现在已经走了。”年深拍了拍叶九思的肩膀。
“不是吧,刚才连你都没察觉他在?”叶九思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的轻功在我之上。”年深扫了眼刚才的檐角,如果吴鸣不是为了扔这两片花瓣靠近,只像之前那样远远跟着,他也发现不了。
听他这么一说,顾念和叶九思都有些着急,立刻将手上的灯笼移过去,仔细检查起他有没有受伤。
萧云铠这个副将反而慢了半步,直接被挤在后面,连年深的衣角都摸不到。
年深被那两盏灯笼晃得眼晕,无奈地往外推了推,“我说他的轻功在我之上,不是说武功在我之上。”
顾念和叶九思这才放下心来。
萧云铠摇了摇头,“这人也挺有意思的,凭他的功夫想取李长风的性命轻而易举,他却只想要个道歉。”
顾念掂了掂手里的花瓣,“或许在他心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规矩。”
以年深的轻功可不差,甚至比杜泠还好,顾念清楚的记得,当初楚娘案的时候,杜泠说过此事。这个吴鸣到底什么来头,轻功居然还在年深之上?
“他这算是杀亦有道?”
叶九思啧了声,“看这个架势,李长风要是不道歉,恐怕此事很难解决了。”
李长风如何选择众人根本没空去管,因为第二天他们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天色阴沉,早晨洗漱完毕,顾念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鼓捣了一上午。
中午他刚跟年深和叶九思坐进饭厅,就有人送了封书信过来。叶九思看完之后,眉开眼笑,递给年深道,“我就说吧,鸿胪寺那些家伙,编故事最有一套了,这个陆昊,更是个中翘楚。”
见顾念探头过来,年深便把书信展开,放在两人中间一起看了起来。
顾念没想到,陆昊真的给曲二娘这件事编了一个话本样的故事。
曲二娘被逼投河之后,鬼魂愤而前往地府去告状。
梁旗等人冲撞了河神,被河神怒收魂魄,丢在河底。正巧阴差带着曲二娘的鬼魂过来抓人,河神便遣手下的河使随曲二娘和阴差去将梁旗和侯坊的魂魄找出,交由地府发落。
曲二娘看到河底沉尸的冤魂无数,细问之下,竟然都是冲撞了河神之人。
她生性善良于心不忍,苦苦哀求,终于从河使那里问到了河神发怒的原因是‘恶气’,河神最厌恶这种木材陈腐的恶气,如果遇到身上带有这种恶气的人,便会收走那人的魂魄丢进河底。
为避免再有人无意中因为恶气冲撞河神惨死,曲二娘便借法事之际给道士托信,恳请他将恶气之事告诉大家,以免洛水周围再出现无辜冤死的魂魄。
这个故事,既能用地府阴差的名头震慑那些心思不轨之人,也洗刷了曲二娘的厉鬼之名,还把需要通风散掉恶气才能避免冤死的重要信息夹在其中广而告之,完美的迎合了他们的所有要求。
通篇月章星句,落纸云烟,情节跌宕起伏,让顾念叹为观止,状元就是状元,果然才华横溢文采风流。
几人商量过后,叶九思便叫来秋浓渡的掌柜,将事情分两步操作,首先重新准备一场隆重的法事,找个相熟的道士,借他之口把这件事说出来。
之后再安排几个人,将这个故事在摘星楼之类的地方宣扬,加上洛阳县衙那边暗中推波助澜,相信恶气之事很快就会传遍洛水周围的各个渡口。
午后叶九思等人又陪顾念在北市转了一圈,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便赶去了渡口。
今天就是第七天,是查看是否生出了碳毒的日子。
在顾念的叮嘱下,秋浓渡的掌柜也非常慎重,将那艘小货船单独停在了渡口最角落的位置,还专门绕了几圈草绳,派了两个人日夜轮班看管,避免有人不小心靠近。
远远看上去,就像货船被人五花大绑了似的,模样颇为好笑。
众人走到近处,那两个船坞的杂工才剪开货船周围绕的那几圈草绳。
掌柜的已经提前绑好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又按照顾念的要求将船舱门口挂了四个灯笼,恰好天色阴沉,可以清楚地看到灯笼的火光。
迟来一步的顾念怀里塞得鼓鼓囊囊,他一边让众人顺着风向站到上风口,一边把钥匙掖在怀里,叶九思道,“还是找两个杂工来吧,万一……”
顾念摇头拒绝,“他们不懂碳毒的危害,反而更危险。”
叶九思:…………
年深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船,欲言又止。
顾念又往腰上又绑了两根绳子,一根递给了年深,一根递给了萧云铠,慎重地叮嘱他们,“待会儿如果看到我倒在船上,不要犹豫,立刻拽绳子把我往这边拖。”
年深终于忍不住开口,“还是我去吧,万一有问题,我的动作也快些。”
“不行,你不会用防毒面具。”顾念果断摇头,拍了拍胸口那块有奇异凸起的地方。
防毒面具?年深跟旁边的叶九思等人都一头雾水。
几息之后,顾念拎着两只鸡踏上货船的甲板,他先把鸡都交到一只手里,然后不紧不慢地打开了上面的锁头。
等他在两只鸡嘈杂的叫声里回身朝站在年深等人比划了个‘准备’的手势,众人不禁都深吸了口气,年深也默默握紧了拳头。
他们正在紧张之际,顾念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硕大的模样古怪的竹筒面具罩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东西在嘴巴的部位还凸起个碗口大小的小竹筒,就跟猪鼻子似的,丑得叶九思差点笑出声来。
下一刻,顾念就拉开了门。
挂在船舱门口的四盏灯笼陡然熄灭,那两只刚才还抖爪扭头叫个不停的公鸡也瞬间垂下了脑袋,就像真的有河神过来勾走了它们的魂魄似的,动作戛然而止。
有什么就在他们面前这样阒然无声地走过,堂而皇之地带走了烛火和那两只鸡的声息,然而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
百闻不如一见,尽管之前听顾念说过,眼前诡异的一幕依旧触目惊心。
众人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后背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