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傅声还不知道自己会在在7小时后重遇旧人。
彼时她正在沉溺在一场梦里。
梦里反反复复闪过一双女人的眼睛，温柔和冷漠交替数次。
最终只剩下骇人的厌恶。
那眼神很熟悉。
现在连厌恶都没有了，她要走了
傅声留不住她，她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那个人，不能走。
她拼命地追赶了好久。
那道背影，还是消失了，彻底消失了。
空气也变得很稀薄，她有些喘息不及。
黑暗里全是悲戚的女声。
谩骂、指责、还有鲜少的温柔。
一遍一遍，循环播放，声音越来越大。
她终于醒过来。
手机铃声还在响，渐变加强的纯音乐。
傅声拿起手机时声音才刚刚戛然而止。
看来已经响了很久，有两个紧凑的未接来电，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备注显示：乔副主编。
缓和片刻后，她回拨了电话，声音还带着刚起床的喑哑，
“喂，乔乔姐。”
“傅声啊，是这样，宋宵资本这两天来咱们汉江市的怀中实业公司尽调，咱们跟他们约了一个半天的专访，需要你去一下。”
电话那边说完又许是觉得占用了傅声的周末，歉意地道：
“裴宋宵那个人，咱们圈内人都知道的，桀骜不驯，他很难搞的，这次又是突然约的时间，这个任务只能先交给你了”
时间确实很紧迫，傅声没有多言，简洁地答应下来。
乔瑞琳用桀骜不驯四个字形容裴宋宵，都有些委婉了。
圈内人都知道，裴宋宵这个人长得不错，家世也好，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放在资本圈也是个高富帅。
但他出了名的嘴贱。
靠家里发迹的二世祖，可怎么不在意别人的感受。
总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让人下不来台。
下午三点一刻，傅声身着通勤的职业套装，提前到达约定好的地点——怀中实业的待客室。
一位秘书模样的女孩为她倒了一杯温水。
傅声温声致谢，然后低头认真地看自己准备好的提纲。
三点二十五分，裴宋宵出现。
男人高高大大，走到她附近时覆盖下一片暗影，傅声立刻感应到，起身自我介绍。
“裴总，您好，我是投创期刊的傅声”
裴宋宵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看向眼前的傅声，皮肤白皙，唇色浅淡，不卑不亢，的确是个清冷的大美人。
但当视线落在她右眉那道浅浅的疤时，裴宋宵怔忡地愣住。
“裴总，您怎么了？”
听到诧异的询问声，他回神，不自然地致歉：“不好意思”。
傅声笑笑表示没事。
面前的男人落座后，傅声正欲官方地说一套夸奖的话术，裴宋宵却先问：
“傅记者，听你口音不像汉江本地的啊，不知道你老家是哪里的？”
口音？老家？
好久没听过有人这样问了。
傅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考该如何回答时，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南城”。
声音的主人渐渐走近。
挺拔颀长的身形，黑色的短发，深沉淡然的眉眼，身上的商务西装被熨帖地十分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名贵考究，自成沉稳矜贵。
那人走向裴宋宵，熟稔地开口：“傅记者是专业的记者，她的普通话，有口音吗？”
话音一落就又在裴宋宵旁边坐了下来，眼眸微抬，视线定在了对面的傅声身上，面色沉静，捉摸不透。
傅声眼里闪过诧异、疑惑、防备，很快又恢复平静，回以标准的职业化笑容。
裴宋宵看了看傅声，又看看旁边的秦澍，问道：
“怎么，你们很熟啊？”
秦澍还没有开口，傅声便抢先回答：“高中同学，但并不太熟”，末了又浅声补了一句：
“秦总，好久不见。”
那人却没有应声，手指轻轻敲点着桌面，好似没听到傅声的话。
局面有些尴尬，裴宋宵连忙朝傅声宽慰地笑笑，“这家伙工作狂，高冷，你别介意哈！”
他瞥了一眼秦澍，就算和人家不太熟，也不能这么不给面子啊。
裴宋宵全然忘了自己平日的傲慢表现，心里吐槽着秦澍的不绅士。
他一双狭长的眼睛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傅声：
“其实，咱俩也是同学，初中的，你还记得我吗？”
初中同学？
傅声稍微思索了一下她初中待过的两所学校。
裴宋宵这个名字，完全没印象。
何况他现在已经二十七八岁，长相硬朗，还带着几分痞痞坏坏，没法再定格给小时候的谁。
“我你都不记得了，我也没多大变化啊！”眼见她是想不起来了，裴宋宵硬朗的声音带有几分失落，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拿凳子砸过我的头！”
哦，想起来了。
果然本性难移，他从小就贱。
傅声那时候下了狠手，让裴宋宵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
不过她并无愧意，眼下也不想在那件事上多做赘述。
她思忖片刻，也官方地回了一句：“裴总，好久不见。”
“是挺久啦，十多年了都，哎，其实当初是我先对不起你，你和初中没多大变化哎，还是那么好看，你怎么跑汉江上班啦？离家可够远的，你现在有没有……”
裴宋宵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
但正问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傅记者和裴总，久别重逢，可喜可贺，但，还是先办正事吧。”
可能是等的不耐烦了，男人语气不善，脸色也带着几分冷漠和责难。
这幕故人重遇的温馨场面，实在是看地乏味。
裴宋宵这才正经了许多，介绍道：
“怀中实业是秦澍先看中的项目，他介绍给我的，这两天正在谈合作细节，他就也在这里。”
想起刚才秦澍的不友好，他又特意补了一句自以为宽慰的话：
“傅声，你别往心里去哈，他啊，就是智商爆棚，情商为0，整天都这样，跟谁欠他250万似的。
情商为0，250万
裴宋宵果然爱损人。
不过傅声也不会往心里去。
她觉得秦澍这种陌生人的态度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了。
她公事公办地开口：“我没关系，那么，秦总要在这里旁听我们专访吗。”
“不不，这次项目是秦澍主导，利用网媒和期刊先侧面宣传也是秦澍建议的，正好他现在也在这，我们倆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专访对象换成他。”
但早知道会遇见傅声，他就不会听秦澍的了。
裴宋宵不甘心地问：“临时通知你，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傅声摇摇头，她当然没有什么意见。
秦澍在这几年声名鹊起，凭借自己的精准判断力和前瞻分析的眼光，投出一个又一个回报率惊人的项目，连续三年蝉联投资行业最佳青年投资人榜单。
在年轻一辈里，有他这样成就的屈指可数。
现下换成秦澍，估计她们副主编会高兴地跳起来。
但出于礼貌，她还是淡淡说了一句：
“裴总，期待下次和您合作。”
裴宋宵脸上立马多云转晴，麻利起身，走前拍了拍秦澍的肩膀，嘱咐道：
“配合点，别欺负我初中同学哈。”
他的离开留下了相顾无言的两人，气氛明显尴尬起来。
傅声作为记者，先出言打破沉默：
“请问我可以打开录音笔了吗”
“请便。”
“第一个问题，秦总，据我所知，您主要投资的都是互联网和大消费行业，实体经济向来不是资本的宠儿，您是出于什么原因开始看好实业这个赛道的呢？”
秦澍沉默几秒便开始回答，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安静的会客室非常突显。
傅声跟着他的思路快速记录着关键词，直到听到那句：
“始终坚持做一件慢回报的事情在当今时代弥足珍贵，这个世界无法准确预测，我愿意，给怀中这个机会”
傅声正记录的手一顿。
那句话，是她很早的一篇文章里的话。
当时的副主编还打趣道：一个没什么温度的人写了一篇有温度的文章。
不过最终那篇文章并未激起任何水花。
是有温度，但不够现实。
尤其在残酷又瞬息万变的经济圈，显得不成熟，也太理想化。
所以眼下已经是金牌投资人的秦澍引用这句话，让傅声觉得突兀。
她带着几分试探淡淡开口：
“秦总，恕我直言，您刚才的理由不像是一个顶级投资人的投资理由，倒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资本市场可没您说的这么温馨，最好还是审慎些。”
这话其实有些冒犯，秦澍却并没有什么波澜，淡淡说了一句：
“谢傅记者提醒。”
轻飘飘的六个字，更显得傅声刚才的话不合时宜。
她只能暂且收起疑虑，温温淡淡地道歉：
“秦总，不好意思，是我有些逾矩了。”
对方没回复她千篇一律的‘没关系’，只言简意赅地递来五个字。
“我是个商人。”
像是解释，还有后话。
于是傅声没有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实体发展确实很受限，快时代，偶尔输送点慢情怀，消费者才觉得新鲜。”
很简洁，傅声听懂了。
原来只是商业角度，是宣传计划。
她多虑了。
傅声现下才放下七八分防备，抬眸望向秦澍，这次才是十分真诚地道歉：
“秦总，今天是我冒犯了，请放心，我会保证您的意思准确体现出来。我们继续第二个问题”
接下来很顺利。
她十分专业地从赛道大方向具体到实业前景，再到怀生的具体造血功能等等，一个个问题都非常有深度。
她很专业。
而秦澍也环环相扣，有针对性和条理性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这样的受访者简直完美，估计写稿时会很省心。
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傅声合上笔盖和记录本顺手和资料放在一起，录音笔也装进包里拉上拉链。
整理好一切，她流程化地说：
“秦总，感谢您百忙之中的支持与配合，祝您生活愉快。”
秦澍微微垂头滑动手机，没回应，她也没再等。
该尽的礼节已经做到位，可以离开了。
下楼的必经之路有一排蓝色座椅，裴宋宵坐在那里。
傅声只能礼貌向他打了句招呼，“裴总再见。”
然后脚步没停，继续向楼梯走去。
“快到饭点了，怎么能让你就这么回去，我请你吃饭吧”
裴宋宵说话间已经快步走到傅声身侧，傅声不着痕迹地往左前方走，拉开距离，婉拒：
“谢谢裴总，但我得先回去写稿子了。所以，抱歉。”
“吃个饭，很快的，要不然这样，我给你们主编打电话，我让他给你”
他说着就准备掏出手机，傅声立即打断，冷声道，
“裴总确定要打这个电话吗？”。
眼神疏离且锐利，一分和善也没有了。
裴宋宵慌了，默默停下拿手机的动作。
傅声走得快，他也加快了速度跟上，有些哄着的语气，一句又一句地：
“行行行，那不打电话”
“嗯，也不吃饭”
“咱们是初中同学，四舍五入也等于青梅竹马了，你别老是裴总裴总的叫行吗，”
两个人身影越走越远，直至下楼。
宽阔的走廊里，只余走道边的几张蓝色等候椅，和长身伫立的挺拔身影。
似乎是在等谁，又像是随意的停留。
过了一会才信步走进会客室半开半闭的窗边，拿出一支烟含在唇边没有点燃。
乍看上去还是刚才的温温淡淡，深邃的目光却浓稠得像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