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花开了又谢了
男人重重地倒在地上,灰尘四溅,断臂纷纷惊恐地躲开。
许久不曾踏足茯苓庄的山风竟然吹了进来,拂过他的乱发,露出后面半张略脏却仍然清秀的面容。
那脖子上长长的口子不断地往外涌出鲜血,每过一秒钟他就要半张着嘴巴用尽力气去吸气、只有那混浊地半只眼睛始终死死地瞪着浓雾飘荡的天空。
他终于要死了。
杀了那么多人,他其实一点也不解恨,甚至更加痛苦。因为到最后他才发现原来他最憎恶的始终是自己。
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男人闭上了眼睛,如愿地咽了气
很快,一团白色的光亮从男人眉心释放了出来,江白立马用剑封住了它。
“现在只能靠寻识查明一切了。”沈平玉无奈地说。
他真没想过能脱层皮练成邪魔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在他的剑下。
人的大脑会储存着一个名为识(zhi)子的东西,它记录着人生生世世的记忆。识子一般来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消散,哪怕死亡。
除非识像男人这般入魔后甘愿死在仙人的剑下。如此,死后便不再有轮回,而识子也将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江白靠仙剑封住识子也只是暂时,不出一日,它依旧会消散。
这是天生地长出来的规矩,谁都变不了。
断妄轻轻地触碰到识子,它化成水一般的液珠后,顺着剑的纹路渗进剑身。
瞬间一片强烈的蓝光自断妄爆发出来,璀璨夺目。
沈平玉和江白下意识闭上眼睛,他们被带入了识子里了。
赵若兰生得不丑,像他母亲颇多一些,眉眼是南方人的清秀。而且脑子转的也快,可偏偏就是个拐子,即使母亲是正房夫人,父亲也不肯多瞧他一眼。
幸亏外公是京都里的大官。
即使父亲再厌恶他们,也不敢表现地太明显。
可自从外公失势后,所有都变了。
父亲先是娶了二房林姨娘,又是和他诞下一子。
母亲与他,如秋雨里的落叶再也无人问津。
年幼的赵若兰天天看着母亲以泪洗面,悔不当初。
她总是念叨自己是出身官宦的千金小姐,教导赵若兰不要与林姨娘、弟弟去争,因为那是小门小户才会做的事情,。
他知他母亲一直都在后悔当年偷食禁果,为了诞下他执意嫁给父亲。
可她偏偏又是个要脸的人。
否则她怎么会忍气吞声到死,也不肯让白发的外公得知半点他们过得不好的消息呢。
“你外公最疼我了,是我不争气,让他丢了脸。”
母亲把他拥入怀中,带着哭腔和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赵若兰虽然只有八岁,可是他清楚母亲在做什么,喝毒酒结束她悲惨的日子。
她死了,死在在了最冷的寒冬,年芳二十三,花一般的年纪,可黑发却掺杂了一半白发。
一个月后,说要接他去京城的外公也死了,死在来得路上。
赵若兰抬起头,望着漫天飞雪,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那年,他不过八岁,明明是一切开始地年纪,他却觉得什么都结束了。
至亲的人死后,他虽名为大公子,可过得日子比下人还不如。
夏天没有干净的饭食,冬日没有保暖的棉衣。
一件单衣一年四季。
还要对安排这一切的林姨娘和处处欺压他的赵若峰低眉顺眼。
他忍了。
十五岁那年,赵若峰踩碾着他的坡脚,笑着说:“一条狗而已,还有人说他是茯苓庄的大公子。”
旁边的小厮纷纷迎合:“二大公子说得可太对了,赵若兰他就是坨狗屎,屁也不是。”
他在地上像狗一样爬来爬去,脑海里出现了无数画面,全部是如何杀死赵若峰的。
他们把他装进水桶里,扔到庄子外的河里,河水如猛兽般钻进他的鼻子、耳朵、嘴巴
闭眼时,他想着要死了,仇还没报呢。
怎么就死了?
忽然他感觉到木桶似乎在被人用力地拉扯,过了一会,木桶盖子倏忽打开,阳光照了进来。
还有一张妍丽的小脸。
女孩眨了眨眼,笑着说:"我就知道是大公子你,幸亏我力气大,否则你这么沉,我是万万捞不上来的。”
原来是他奶妈的女儿,庄子里有名的怪力少女赵含香。
年纪虽小,可有着比同龄男孩都大的力气。
她本来姓乔,后来因为力气大、会打架,很得父亲喜欢,于是就收了做干女儿,还送了一个赵姓给她。
赵若兰从木桶里爬出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半跪在草地上,疯狂的往外呕水。
那银铃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娘说她的奶水好,我才长得长胳膊长腿,力气也大。”
“可大公子明明也是喝我娘的奶水长大,为什么就……”
女孩似乎是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懊恼地挠了挠头,冲他扬起下巴:“大公子,要不我教你打架吧。这样你就不用怕二公子了。”
赵若兰抬了抬眼皮,眼底是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里的阴沉。
他轻吐了一个字:“滚。”
赵含香吓了一跳,却没被吓跑。
她知道大公子脾气怪,娘总说他是个疯子,得离他远点。可她不觉得,她觉得大公子很好,比伪君子二公子好多了。
“大公子你……你是不是怕我欺负你?”少女声音缓慢轻柔,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别怕,我不欺负你,我虽然经常打架,可那都是别人招我的。我只打坏人,不打好人……更不打主子。”她声音低低的,却格外认真,“我可以保护大公子的。”
赵若兰烦她,装什么装,恶心死了。得了个赵姓就来可怜他?
其实心里想地指不定和赵若峰他们一样,大公子就是坨狗屎,屁也不是。
难听的话赵若兰始终没有说出口,他一瘸一拐的在前面走。绿衣小姑娘就在后面悄悄的跟着他。
赵若兰猛地顿住脚。
余光瞟向后面。
草地里有趴着一个很明显的身影。
他心想,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白痴,趴在草地里就看不见她了嘛?
后来的日子里,怪力少女一直跟着他,帮他干活,还教训那些欺负他的下人们。
尽管赵若兰连个眼神都懒得赏她,可她却乐此不疲。
脑子像是轴住了,一直在兑现着那天的承诺。
*
赵若峰生得更像他父亲赵漠,模样仪表堂堂,深受父母喜欢。
性格更是同他那父亲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外面的人都以为他温润如玉、精通诗词文赋,还对自己的坡脚哥哥敬爱有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实则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二公子最爱卖弄肚子里那点墨水。而且庄子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头都被他玩过。
除了比男人力气还大的赵含香,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一是怕父亲识破他伪君子的真面目,二是赵含香力气奇大,他怕小厮们摁不住。
更可气的是,这丫头一天到晚跟在那个拐子后面,他真恨不得弄死他的拐子哥哥。
不过等到病入膏肓的赵漠死了,他无论怎么样,也没人能拦得住他。
赵漠死的那一夜,赵若兰收拾包袱,连夜逃出了茯苓庄。
他望着灯火通明的庄子,握紧拳头,心想自己迟早要讨回来。
这些都是外公给的。
可等他站在茯苓庄的河边,脚又迈不动了,他想起了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
赵若兰脚坡,可脑子还是好使的。
他明白,赵若峰惦记疯丫头那张漂亮的皮囊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又是个又倔又犟的性子。
他这一走,再回来时……
赵若兰不敢往后想,冒着被抓的危险,又偷偷跑了回去。
等他一瘸一拐的跑到赵含香住的小院子里,就看见门口了两个打盹的小厮,暗惊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从狗洞钻了进去,捅破了窗户纸。
赵含香衣衫不整的被三个小厮按在桌子上,后面站着正脱裤子的赵若峰。
赵含香被堵着嘴巴,只能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眼里含着泪,死死地盯着窗外。
那一刹那间,赵若兰觉得她看见自己了。
赵若峰不满她哼哼唧唧,甩了她一巴掌,“臭娘们,我爹死了,拐子跑了,看谁还能护着你?!”
“哼,就算那拐子在,也屁用不顶,也就只有看着你被老子玩的份!”他大笑着说。
赵若兰红着眼眶,掏出了怀里的短刃,他想冲进去,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理智在强烈的告诉他,如果他冲进去,那就真的如了赵若峰那句话了。
他这个拐子……屁用不顶,只能看着她被……
门框被他抓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赵若兰你就是个废物!
以前看着你娘死,现在看着对你好的姑娘被赵若峰折磨。
他们把赵含香的裙子褪去大半……
赵若兰闭上眼睛,任鼻涕眼泪流淌,他真的不敢去看那双清澈的眼睛。
对不起,含香。
你保护了我这么多次,我却一次也保护不了你。
忽然赵含香撞开了压着她的小厮,拼了命的往外跑。
赵若兰心一惊,短刃落在了地上,他不能让他们发现他,他来不及去捡,躲到了白杨树后面。
赵含香似乎早就知道这里落了把短刃,她利落的捡起来,架在了脖子上。
眼神挣扎的看了看白杨树方向,又回头看到朝她步步逼近的恶魔。
“臭娘们,你跑的出这个院子吗?这个庄子都是我的。老子抓到你,非要让你生不如死!”
“你他妈跟了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的,哪样不行?非要跟那个拐子,等老子用强,才知道害怕?”
“我知道你舍不得死,把匕首当下,我娶你当大房夫人,你以后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夜晚的风总是很凉,它吹干了少女的泪痕,同样将她吹向死的边缘。
白杨树后面露出了熟悉的一个衣角,那是她亲手打的补丁。
短刃抹向赵含香细白的脖颈,没有丝毫的犹豫。
鲜血喷涌而出,像茯苓庄外面的河,分外汹涌。
赵若兰握紧的拳头陡然松了,心被猛地扎了好多下,泪水似乎是要从他干涩的眼眶流完。
她一定看到自己了,否则怎么会……那么决绝。
她到死都是在望着院子里唯一一颗白杨树。
赵若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的从庄子里逃出来的。
女孩决绝、失望的目光就像是针一样,反反复复在他的心上扎。
他在茯苓庄外无人的河岸,哭得撕心裂肺,脑袋一次又一次的扎进冰冷的河水。
他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冲出去……
至少那样可以和她死在一起。
赵若兰用石头疯狂砸自己的坡脚,“你他妈就是个废物!废物!废物!谁也保护不了!谁都保护不了……”
血肉模糊的脚流了很多血,可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痛。
大抵这就是老人口中的心死。
茯苓庄在金阳算得上是很大的地方势力,没有人能够为他做主。人不能替他做主,那么他就去求仙。
人们都说仙是好人,心地善良,最看不惯恶行了。
于是他一瘸一拐的翻山越岭找仙。
好几次都差点像当年的外公一样,坠下山崖摔死。
可他命大,全都活了下来。
母亲说他是大户人家的嫡子,身份尊贵。无论何时何地都万不能为了些吃食,做失了身份的事。
身份有个屁用。
若是有用,他这辈子为什么大多数的时候都像只丧家犬一样?
求仙的路上。饿了,若是有人他就摇尾乞食。总会有人一边嘲笑厌恶着他,一边施舍给他点吃的。
没人,树皮、杂草……能充饥的他一样都不放过。
冷了……就随便找个角落缩起来,冻不死就行。
他一定要找到仙,求仙为他做主。
这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全部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