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2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要把这个永远铭记于心。”三年前,你的母亲曾如是说。
还有两个小时,她就要死了。死亡时间是6月14日15:34分。上午,你刚去住宿区探望她,陪她一起读圣经,然后去午休,打算做好晚饭再带来。但还没做完,就接到了护工的电话,说母亲快不行了。
你匆忙抵达住宿区,刚进门就看到了工作人员正在擦拭她的遗体。长久的治疗或折磨后,她膨胀的躯体被收缩得堪堪见得到人形,大体上仍是松软的肉泥。
甘医生也在,四年前,她批准你将母亲最贵的一只表带来,她到哪儿都要戴着。他们把表摘了下来,摆在她枕边。那表停了,停在15:34分。
母亲的嘴巴一直闭不上,你问工作人员借了几块硬币,放在她的手心和嘴里,小声地说:“妈,多带点钱走。”你一直压着她的下巴,但尸体僵硬了,一直闭不上,硬币从嘴里掉出来,好像她不愿承认自己要去地府。
这令你恍惚,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记得幼年时,她也这么叮嘱要出门玩的你。那似乎是你们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了。
母亲想要相信世界上有人在乎她,会有奇迹出现,会有一个无上的存在愿意救她,而你是她的筹码,为了证明自己仍然值得被救。事实上,你也想要去相信奇迹的存在,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人类的大脑就是这样被设置的,倾向于在自然中寻找特殊意义,因此才有了神话。
但你不愿相信了。那表年久失修,经常坏,是工作人员用它去看时间,或许那时它就已经停摆了,才会判定为15:34分;嘴巴闭不上,只是因为尸体僵硬。
他们拿来特殊的遗体袋(更大一些),把母亲装进去运走。“你可以给她办一个葬礼,但不能用她的遗体。”在走廊上,甘医生叫住你说,“然后,立个衣冠冢吧。”
“你会把她烧成骨灰吗?”你问甘医生。
甘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夹在细长的指间。
“不会,我们会把她做成标本。”她微笑道。
回到寝室后,岳之淼从天花板上倒吊下来,问你怎么了。也是那时候,你告诉她,你想要逃跑,带着母亲的遗体一起。
如果上帝不会救她,佛祖不会救她,宇宙之神也不会救她,那么你会救她。你知道,多年来,伤害你的归根究底不是她。
当然,那次尝试失败了,好在每一年,这栋建筑里的工作人员都会被重置,于是你们一次一次地尝试,一次一次地失败,直到被发配总部。
你们积累了丰富的越狱经验,并且清楚,常规的物理式越狱对类似的管理局建筑没用,必须得是从内部开始瓦解的方法。
你想到了宇宙之神。
是的,人类的大脑就是这样被设置的,倾向于在自然中寻找特殊意义,希望自己被世界关怀,想象一个不存在的家长,会永远等在最低的谷底,时刻庇佑自己。不然他们就不会总是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习惯性忽略自己的宗教背景,很难想起即便它并不是个令人满意的旅伴,却陪伴了你全部的前半生。你很擅长这套逻辑。“我们创立一个组织吧,”你保守地对岳之淼说,“人多力量大。”但你心里想的,是一个宗教。
离开三楼后,你站在总部的骨架形建筑下。大概出自什么大师之手,又或者改造了一个远古巨大生物的遗骸。脊椎骨的部分是“住院部”,头骨是办公室,尾巴是禁区。在整具遗骸旁边,陈列着方方正正、毫无创意的停车场,告诉来者这姑且是个现代建筑,并且具有功能性。但如果这里有游客,大概不会认为它属于某种机构,而认为这是耗资上亿的大型艺术作品。恐龙吗?
你在看地上的蚂蚁。
这里远离现代文明,荒无人烟,只有震天的蝉鸣和鸟叫。属于人类的声音成了外来者。
岳之淼从沥青中现形,全身冒着蒸汽,好像刚蒸完桑拿。
“但是,就靠发传单吗?”你刚想打招呼,她就抢先开口,“我觉得这里住的人都不太看得懂你的谜语。”
“是吗?很简明扼要吧,晚上01:41,寻找自由不就是越狱嘛。”你轻松地说,“不过,之淼真是什么都做得到,打印,拼图,变成颜料……还有精灵球。”当年,把你从梦境中救出来以后,她把母亲的肉泥收进一张白纸里,变成了画,就这样带回来。
“其实很恐怖的。”岳之淼皱着眉头,用阴森的语气说,“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二维世界里,比如其实是一本漫画的主角……或者龙套。我们还是婴儿时,没有记忆,有没有可能这段记忆其实关乎真相呢——你活在一本漫画里!这样的。”
“为什么不能是小说?”
“这么鲜艳的色彩也得是个彩色漫画吧。”
“也对。”
总之,接下来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翌日,一个意外的客人敲响了你们的房门。说意外,因为她是个小女孩,10-12岁的样子,但老气横秋,背着手,一股大腹便便的中年领导味儿,而且相当有男子气概。
“你们好。”她生硬地夹着声音,用夸张的笑容说。
“你不用夹着的。”岳之淼靠在门边说。
“好吧。”小女孩垮下脸,声音也变得低沉不少,但童音又能多低沉呢。“我是来问这个的。”
她从身后拿出那张卡片。01:41,现在确实是这个时间,哦不,42了。
你警惕起来,装出不知情的样子:“这是什么?不太清楚。”
小女孩看着你。“你好,颜羲,”她说出你的名字,“对我有没有印象?”
你怎么可能有印象,对于你来说,生活中唯一的活人就是岳之淼,还有甘医生,但你其实不觉得她算完整的活人。岳之淼显然也是,你们互相对彼此露出疑惑的表情,异口同声地问:“你是……”
“不认识也没关系,可以进去说吗?”女孩说。
“……”
“不要装熟。”岳之淼挑了挑眉。
“这个不重要,我来是想说,我很支持你们,”她恢复了刚刚夸张的笑容,“可以让我进去吗?”她又问。
你和岳之淼交换眼神,都搞不懂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那个新来的工作狂,”女孩找到你的床,一屁股坐上去,“她发传单正好发到我手里了。你们的办法很好,这里没有纪律监管,所以不需要做隐蔽工作,不会有人发现内部形成的社交关系,反正咱们也出不去。”
“呃,对。”你说,“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很适合这个项目的东西。”女孩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很白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五号线?”
关于五号线的传闻,有很多个大相径庭的版本,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穿越时空”的特点。“正式版本是这个。”女孩娓娓道来。
五号线,顾名思义是关于地铁的异常现象,特指一台五号线的a型列车,会在每个月20日的18时出现在站内,停留数分钟后离开。偶尔会有乘客从车上下来,也有乘上车后从此消失的人。下车的人自称来自各个时代,有记录的区间为2019年至2321年。也就是说,这是一趟穿越时空的列车。
“我的想法是,你们可以利用这个,回到过去创立反抗组织,赶在这里还不是这样之前留下后门,”女孩说,“不然太难了,根本逃不掉的。这里就像五指山,我研究了好多年,都没弄懂那个计时手表的原理。”
“我们也弄不懂手表,但是,”你顿了顿,“回到过去……这太冒险了。”你一听就觉得不是个靠谱的计划。或许不是计划的问题,是你自己心里没谱。
但岳之淼兴奋起来了。
“不错,听起来不错诶。”
“那个,时间悖论要怎么解决?”你寻找着证明这个点子不靠谱的论据,“我们如果回到过去留下了后门,这个导致我们回到过去的牢不可破的监狱又会怎么样?”你还担心母亲的遗体会就此消失。
“你有实现愿望的神灯,她能变成颜料,然后你们跟我谈时间悖论。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女孩神秘地笑了,“而且,时间自然会自圆其说的,不用担心。有三种可能,你们创造出一个平行世界,移民到那里去;或者你们回到过去,亲手建造了这个牢不可破的监牢;或者整个世界就这么被毁灭。”
“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岳之淼看着你,好像一只期待出门去玩的小狗,“走嘛,大不了就是大家一起毁灭咯。最坏的结果也是知道一切是自己造成的,起码死心了嘛。”
“说得那么轻松……”
“你不去我自己去。”岳之淼嘟着嘴。
“……好吧。”你勉强答应下来,看着小女孩胸有成竹的表情,“五号线在哪里?如果要出去的话,那也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