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
玻璃般的大海中央有一张床,天空中的深海鱼群好似远得触碰不到,你平躺在沙滩上,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却不觉得热,即便用眼睛直视太阳也不会受伤。你知道那是幻觉。
你张口吐出红色的拼图块,将它们一一黏在伤口处,咔哒,填补完毕。
你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温馨,视野中出现旋涡,天空,鱼群和椰子树。你听见不熟悉的语言,有人在敲门,办公室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电锯声,树木倒下的响声,争吵声,绝顶时的高喊。不过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引力打了个盹,现在鼻涕泡被戳破,将你从半空中拽了回来。
海鸥在空中飞翔,发出难听的叫声,留下地面的影子,你注视着那道影子,发觉它逐渐膨胀,变形,变成一团更大的东西。然后你想起了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马桶里,准确来说,只有你的头在。很快,有人扯着你的头发,把你从大海的咸腥中拉出来,然后再沉进去。你有点喜欢在水里的时间,在水里,尖锐的笑声会被稀释。
是的,我可以告诉你,到最后,所有东西都会混作一团的。无论是你,还是他们。但除此之外,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你吐了,真脏。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一种带着骚味的液体被浇在你头上,你感觉还有别的液体从鼻孔中流出来。你再次被沉进马桶里,回到玻璃做成的大海。你注视着水面中的倒影,那里有一个几乎没有衣物蔽体的女人,血肉模糊,皮肤上用刀刻满看不懂的文字,伤口仍然新鲜,荆棘紧紧缠绕她的额头,让沾满血污的麻布盖头几乎与脸粘合在一起。
你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学生,但语文老师喜欢你。他姓李,大概三十好几,会打扮,身上总是有古龙水的香味。这让他成了年级里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让大多数人理所当然地讨厌你。有时,李老师会把你叫去办公室做单独辅导,多数是周五的放学后。他认为你很有当作家的潜质,你相信他。有一次,一个学生撞见你们在办公室,“李老师把手伸进她衣服里。”那个学生说。
李老师被开除了。新的语文老师是个年轻女人,刚毕业,姓翟。她听说了前一任发生的事,对你格外关注,常常呼吁同学们要多安慰这个可怜的女生。但显然,没几个人会真的可怜你,只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而且,那可是李老师,怎么可能会干出这种龌龊的事呢?一定是有隐情的,他可能是被勾引了呢?
自那以后,关于你的故事,被改编了很多次。你可真是个大明星。和老师的忘年之恋,在办公室中禁忌的欢爱,被迫与恋人分离,又勾引上别的男孩,而男孩是别人的心上人,你横刀夺爱,没别的理由。“真羡慕你,已经尝过那种滋味了。”他们如此夸赞你。你是领先于他们的成熟女人,谈论起那条传说中的红灯街时,他们会看向你,向你讨教做那事儿是什么滋味。可惜,你根本没做过,差一点就做了。你想起那天,李老师想解开你衬衫上的纽扣,他的手上总是有保温杯外层金属的味道,他紧紧捂住你的口鼻,另一只手用来抚摸你,他蛇一样的眼睛,那里面有看不见底的深渊,他滚动的喉结,靠近时呼出的烟草气息,他吻上来时,嘴里有浓浓的茶叶味。你像一只濒死的小动物,只会一边哭泣一边摇头,以为这样就可以获得他的怜悯,直到那声尖锐的惊呼打断了这一切。
他起身,用窗帘盖住你,追到门边,那门只留下一条微小的缝隙,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整条走廊回荡。好险,如果没有那声打断,不知道在无人的教学楼里,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真是太幸运了,太好了,太好了——可笑的是,你当时居然是这么想的。
你想解释事情的原委,但没有人愿意听一个破鞋的辩解。一段时间后,全校流传起了你被带去堕胎的谣言。你反驳说自己没做过,但没人听,你会被嫌弃地瞪几眼,意思是别扫了大家的兴。
某天,不知道谁广而告之,说一个男生喜欢你,一群人便跟在他身后絮叨了好几天:你可别被那个女的勾引了,除非你心术不正,你猥琐,你是不是很饥渴啊?你好恶心啊,你是个变态吧,喜欢那种破鞋!
说多了,他也受不了了,便要向他们投诚。周五午休,他约你到三班外的走廊上告白,三班旁边就是女厕,你真愚蠢,居然去了。刚见到他,就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撞了个踉跄。
厕所最后一个隔间,本来是用来放拖把的,也是唯一有马桶的隔间,你被拖把捂住,蜷缩着身体,却还是保护不了肚子,被踢了好几脚。这是你吐的原因吗?
“怎么不叫了?不是很会叫吗?和李老师做的时候怎么叫的啊?”他们开始扒你的衣服。那一段时间,你听见唯一的声音是自己急促的喘息,长裤挂在脚踝,有人扯起前衣领,把你翻过身,你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一只是肿的,一只是因为脏水。“你这个骚货!这么恶心,赵一鸣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都是你害了李老师!要不是你,李老师怎么可能被开除!”一个女生说。
“小小年纪就会勾引老师,天生就是做鸡的!”一个男生说。
你被抓起来,扇了几巴掌,脸颊火辣辣的。你只能听见某个人的靠近,光面变大了,也许是其他人退开了。那个人掐住你的脖子,又是几个巴掌落下,比刚刚的用力多了,远一些的地方爆发出一阵笑声。你抬起手肘保护自己,被拉开,于是,你因为太痛而开始哭,“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求饶,“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在狭窄的视野中,有几次,你终于看清了,那是赵一鸣,喜欢你的男生,他的表情很狰狞,没有了平日的温和。你无数次重复着他们要求的话:“我很恶心,我就是个垃圾,我很下贱,我勾引李老师,害他被开除,还勾引了赵一鸣。”但是他们并不会因此停下,直到你的喉咙开始受不了了。
“你这么恶心,连你妈都讨厌你,反正死掉了也不会怎么样吧。”
然后,有一瞬间,你觉得确实如此。从此以后,你感到无比地平静,无比地放松,甚至有一股无与伦比的温馨。“让我来救你吧。”膨胀的影子团上,现在站着一只海鸥,“你应该踢那个男的裆部,然后拿上拖把,把他们的眼睛都戳瞎。”它告诉你。
我怎么能做到?你心想。我太弱小了。它好像听见了。“妈的,你想自己做不到,你当然就做不到。现在的小屁孩怎么回事?”你觉得它好像在骂你,为什么在幻觉里也有人骂你?谁知道呢。从另一个角度想,或许这不是幻觉呢。
“要我帮你做吗?”你点点头,“意味着你同意我附身。”你又点点头,“确认哦。”你点头如捣蒜。你的皮肉开始腐烂,脱落,你像个洋葱一样解体,墨水一样的血从伤口中喷射出来,你感到自己被大大增强。用痛苦换来的。
你照它所说的做,听见赵一鸣在哀嚎。“真小。”你听见自己说。拖把在很趁手的位置,你拿起它,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不过来拦住你。“他们被你吓坏了!哈哈!”你又听见自己说。
你看不清作案的过程,等回过神,到处都是黑色的墨水,从他们同样漆黑的眼眶里流出来。你喘着气,放开已经被折断的木柄,让它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响声。
你砸吧了一下嘴,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抹掉嘴边的黑色液体,跪倒在地上,又吐了。
“你吃了?你吃掉了?”你大喊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刚刚经历了什么。你看着地上的那摊呕吐物,还是黑色的。你在跟谁说话?这里根本没有别人了。
“真服了,我饿了好久,只是吃点这个,不过分吧。”你感觉脑袋一阵剧痛,好像要把胃给呕出来了,耳朵里还喋喋不休,“你也太孬了,就任他们这样,也不想打回去。不知道说你什么。人家骂你放荡,你不会骂他小吗?不会骂他后门太松?”你瘫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因为嘴里的味道而不想呼吸,耳朵里的声音还在讲些很恶心的事情,“不过眼珠子挺难吃的,下次买点饼干给我。”
一些粉色的烟雾聚集在你周围,逐渐变成一双白皙的脚,没有影子。你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有些五官错位了,眼睛长在鼻子的位置,嘴巴在额头。“我去。”那张脸的主人看着镜子,也发现了,便将错位的五官取下来,与另一块交换位置。这样做的时候,会有一些粉色烟雾飘出来。“这下好了吧。”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出现了,可惜她穿得少了些,应该不能播。
她蹲下来,这个角度,你正好能看见她的私密部位——至少穿了内裤。“我是席琰,通俗地说,我是个鬼魂,现在救了你,就是你的救命恩魂了。”她笑了,露出八颗牙齿,向你伸出手,“你叫什么?”
“yan……”你说了一个字,喉咙就突然被呛住了。
“嗯?在叫我吗?”
“……颜羲……我的名字是颜羲。”你用渺小的声音说,浑身冒出冷汗,感到虚脱。你觉得这一切是死前的幻觉,现实中的自己,一定已经被打死了。“我叫颜羲。”你说,“不要忘记我。”你留下遗言。
“好好好,你叫妍希。我只是鬼魂,不是老年痴呆。”你不确定她知不知道那两个字怎么写,但你也没力气在乎了。
你的眼睛慢慢闭上,在失去意识前,你看见的最后一个景象,是卫生间门口的人影,感受到的最后一丝触感,是冰凉的空气划过没有遮蔽的皮肤,听见的最后一道声音,是在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中,鬼魂刻薄的话语:“我的妈,你真应该多穿点衣服再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