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石头
当年的宗室子溺水身亡后, 钟阑命人将其收敛,与赔偿一同送回南穹。后续下葬全都是家人完成的,他并未过问。不过宗室子也姓闻,这件事由闻姚出面很快就有了消息。
“他葬在了宗族陵园里, 因为还未娶妻成家, 所以算是夭折, 与孩童葬在一起。”闻姚取下信鸽脚上的信筒,皱起眉头, “我托族中长辈前去查看,陵园果真出现了问题。”
钟阑轻抿了一口茶:“具体说来。”
“守陵人平日不会往那个角落里巡逻,因此很难确定那边的土地是否被人动过。”闻姚说, “几年前一场暴雨, 陵园山上发生了滑坡将那个角落给埋了。后来出钱雇人清理那一片土地, 将墓都翻新了, 土地上的痕迹也都没了。”
正是如此巧合,他们若要验证宗室子是否是假死, 是否被人挖出来,那只有开棺这一个方法。
正巧,钟阑派去联络清辞寺中出家任务者的使者也回来了。
清辞寺中的任务者说,当年李微松受主神青睐, 知道的事情也比他们更加全面。有段时间,李微松是单独行动的, 他们并不知道李微松去做了什么。
李微松是否听从了主神的指使, 潜入陵园, 将假死的宗室子救了出来?
他本人死了,这件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钟阑放下茶杯,抬头冷冷:“将他的墓挖开, 启棺。”
钟阑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不安或者后怕。随意动他人宗族陵园的土,这件事即便是皇帝都是要再三斟酌的,保不齐会落一个手段残酷的名声。万一他们的猜测是错的,那惊扰死人便是很大的罪过。
然而在现在的钟阑看来,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甚至不需要多加思考。
闻姚收回视线,没有说多余的一句话。
“是。”
他转身便去联系自己的族人,仿佛不清楚会遇到多大的阻碍似的。
然而,他的干脆利落却落到了钟阑眼里。他望着闻姚离去的背影,指尖在桌上饶有趣味地敲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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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姚,宫里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先不说你这个男人去给人封个皇后,就说如今陛下这性子,指不定明日看你不顺眼就拿你开刀了。”
“不许动土!”
“快,快阻止他们!不行——”
盛云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跪下禀报:“棺材里的确是空的。”
刚才还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众人忽地安静了下来。
闻姚眼神凌冽:“你们早就知道了他没有死?”
“这,这件事我们知道得也比你早不了多少……唉,你别走!我们先进屋谈谈。”年长的二伯拉住他,“不论是你,还是山赫这孩子,都是闻家的人。这件事说到底都是家事。你在回去与那皇帝禀报之前,也得听听家里人的苦衷。”
家里人。闻姚冷笑一声。当年还是南穹的时候,这些人是皇亲国戚,没少见风使舵。后来他上位,这些人便夹紧尾巴低调做人。如今的闻氏不过是个寻常富贵人家——这还是看在闻姚面子上的,其他被灭小国的皇亲国戚不少都受到了清算——他们却看闻姚没了明面上光鲜显赫的身份,再来摆长辈的谱。
二伯语重心长:“最近陛下性子的转变我们都听说了。不是二伯危言耸听,当年你放弃皇位,将权力让与他,是看在他为人温和仁慈。如今,你又敢打包票说他还会好好待你吗?之前假死,你已经没了明面上的身份,别看这些人如此尊敬你,要说实职,你连盛云都比不上。”
众人见闻姚没有说话,以为说动了他。几人相视,转头对盛云摆摆手:“这要到正午了。老夫为几位官爷安排了午膳。正好闻姚久违回家,我们一家人也要叙叙旧,还请官爷等下午日头没那么热再回宫吧。”
盛云有些担忧地望向闻姚,见闻姚的表情,他心里也没了底,应了声便带人去厅堂用午膳了。
几位叔伯拉着闻姚到正堂,命人布置了丰富的膳食,拉着他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
从头至尾,闻姚都安静地扒着自己面前的菜,不出一声。
筷子放下。他终于抬眼:“你们不想让陛下知道闻山赫没死。这又是为何?”
几位叔伯相视,以为自己说动了他,于是便凑过去,更加掏心掏肺地说。
“一切都是为了家族。过去,闻氏为南穹至高无上的皇室,如今却成了乡绅,连个在朝中有话语权的实职大家长都没有。你作为闻氏族人,难道不想复兴吗?”
闻姚捏紧了拳头。
“其他灭了的国家,大多也都有这样的想法。所以陛下都将他们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可我们不一样。陛下先前与你情投意合,所以让闻氏保存了羽翼。”二伯很善解人意,“这些,我们也都记得你的好。可若有一天,陛下不再看重你了呢?我听闻陛下最近变得雷厉风行,及其没有人情味。”
他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闻姚自己也没法自信十足地对他们说,不会的。
二伯见他表情松动,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二伯就知道,你是这一代就靠得住的孩子。过去的南穹君位交于你,以后的族长之位也是你的。若有一天,我们闻氏能再临巅峰,那该多好。”
说着,他挥手让人将残羹剩饭撤掉,然而拉着闻姚到内室。
一起到内室的还有几位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
内室没有窗户,四周都是严严实实的石墙,没有一条缝隙。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棺材里没有人吗?”二伯说,“当年,他的确是假死。然而这件事,我们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的。”
闻姚:“谁告诉你们的?”
“他本人。”
忽地,石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另一边的密门缓缓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慢慢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屋内,所有长辈看他的眼神都不自觉地放低了,微微欠身。
闻姚黑黢黢的瞳孔盯着他。
那张脸还是如此熟悉,但岁月竟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仍是这样少年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
“钟阑说,你就是主神。”闻姚淡淡道。
对面的少年眯起眼睛。他在闻姚的记忆中一直是个不学无术、专横跋扈的形象,但此时却很安静,怀着高声莫测的笑容,站在审判的位置上。
二伯赶紧开口:“闻姚,他可是被上苍眷顾的人,而且也流淌着我们闻氏的血脉。我们闻氏能否东山再起,都仰仗他了。”
闻姚不屑地转过头,自然知道主神用了点小把戏就能让这些任心服口服。
主神微笑着看他:“我只是主神在这个世界的□□,连接着这个世界和外界。”
这个小世界很复杂,不受主神的操控。
正因为这一道连接点的存在,主神才能知道小世界里发生了什么,才能更新第二版本的原著。
闻姚垂下眼,沉默不言。
主神笑着对他说:“看你这模样,想必钟阑又回到原来那冷冰冰的样子了吧?起初觉得自己能承受他的变化,但只有亲自经历了才能感觉这种刻骨的痛。怎样,后悔吗?”
“也许吧。”闻姚无奈地自嘲一笑。
“但我没法帮你把钟阑变回去。”主神苦恼地抱着手臂,“不过呢……”
它咧嘴一笑:“若你的后悔还包括让出权力,那我倒是能帮你把钟阑弄下来。”
“哦?”闻姚发问。
主神自然知道它刚刚送进来的那波任务者全军覆没了。
“我正在招募第三批任务者。若是有一位天资出色的本土人物愿意与他们合作夺取权位,那我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闻姚的手指动了一下。
“当然,我知道你对钟阑的情谊十分深沉,不会愿意让他去死的。”主神立刻补充道,“因此,我可以将他们的任务变更为辅佐你夺权。没有人逼你杀了钟阑,你最后要怎么对他,全凭你自己的想法。”
它已经做出了十足的让步。只要让钟阑无力逃脱闻姚的禁锢,那对外界而言,他便也算是一种‘消失’了,同样也能困住他。主神真是为了钟阑,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忽然,一声轻笑。
黑暗中,烛火照亮了闻姚的半脸。他的瞳孔间倒映出对面那张人类的面庞。
“我同意了。”
-
在主神的引导下,闻姚将去传送点与第三批任务者汇合。
汇合的地点在南蛮的山林之间。
闻姚与主神骑着马,身边再无第二人。
连绵丘陵的鞍部有一座美丽而神秘的镜湖。他们二人停在湖边。主神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块晶莹的石头,放到湖水边,然后静静等待傍晚日落的时刻。
闻姚不着痕迹地问:“之前李微松他们也是从这里来的吗?”
“不是。位置是由我身上的那块石头定的。不过每一次都要寻找到这样一个荒无人烟又有自然之力的地方。”主神笑着回答。
闻姚收回目光,点点头。
忽地,他觉得有人在看他,转头,果真发现主神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的脸,眼中出现几分戏谑的表情。
“作为一名本土人物,你知道的太多了。闻姚,我希望你之后不要再提问了。”
闻姚喉结一动:“好。”
主神很满意。
闻姚的占有欲无比强烈,不可能接受那种可能会随时被抛弃的关系。因此,即使闻姚有私心,但他与主神不可能站到对立面。
能牵制住钟阑,让钟阑再无活动能力,这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傍晚降临,那块石头在慢慢发亮。
闻姚的视线落到了那块湖边的石头上。
若是销毁了这块石头,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人来扰乱钟阑的生活?
主神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勾起了势在必得的笑容:“闻姚,你不会想等着自己被钟阑当面抛弃的那一天的。”
闻姚眼神钉在那个角度,像是生锈了似的,慢慢转到他脸上。
主神笑了:“所以,你会对我们的同盟十分诚实的,对吧?”
闻姚半眯眼睛,神色认真地嗯了下。
“真好,那么……”
忽然,马蹄声震破土地!周围的树林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鸟鸣声,鸟群腾空而起,乌压压地淹没天空的色彩——
主神脸色一变:“钟阑发觉了?”
他立刻转身对闻姚说了一句“另换地点”,便要去拿那块充当连接点的石头。
然而,一道暗红的身影从马上飞落,死死捏紧了那块在发光的石头!庞大的传送戛然而止。
滚烫的温度将他掌心烫得血肉模糊,甚至无法弯曲关节将它握紧。
主神盯着闻姚,冷笑:“闻姚,我比你更知道你自己。你狠辣、偏执、多疑,不可能甘心将自己的一腔真心成为被人践踏、随君处置的废品。你明知自己在钟阑手下不会得宠很久,又何必做这种事呢?”
远处,一道玄袍身影端坐在步辇上。庞大的军队包围了这座湖泊。
闻姚淡淡:“你都说了,你了解我。”
主神一愣。
闻姚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块石头。另一只手慢慢抬到自己嘴边,他轻轻舔舐掌心的伤口和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甚至在品尝血的滋味。
“你知道我狠辣。但你不知道,我的狠辣是对自己的,而不是对他的吗?”闻姚说。
马蹄声越来越近。主神的表情扭曲起来。
这只是它的投影,这也只是个普通人类的躯壳。它真正在意的是那块石头——它没有力量过多干涉这个小世界,为数不多的能力便是将任务者投进来,而这块石头便是那为数不多的连接点。
他慌忙地向四周张望,然后轻声:“先别说了。不论如何,你留下这块石头,将来某日钟阑放弃了你,你也有一条后路,不是么?”
闻姚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轻轻歪头。
“都说了,我的狠辣是对自己的。我想用自己来赌,钟阑不会放弃我,所以便赌了。”
主神气得眼睛都发红了:“你!”
忽然,一阵很近的飞鸟扑棱的声音响起。
树林间走出一大队人。
主神慢慢后退到湖边,冷眼看着钟阑。
钟阑高高坐在步辇上,用上位者冰冷的目光审视他,然后,将目光转移到闻姚身上。
他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轻轻挑了挑。
闻姚走近了。
钟阑的视线落到他那紧握、血肉模糊的手上,了无生机地移开视线。
主神对着闻姚冷笑:“怎样?这就是你想要的?”
忽地,那只修长骨感的手拉住闻姚的领子,将他一把拉近。
“你的话,朕听到了。”钟阑的眸子盯着闻姚,近得睫毛几乎纠缠,“朕很喜欢这般忠诚到偏执的人。之前几年,即使朕过于感性用事,但眼光没错。”
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扣住了闻姚的后脑勺,霸道而专横地强迫闻姚吻上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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