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升平歌舞几时休(三)
“填词说诗作对论乐么……本公子都不太懂,徐胖子,要不你来?”
对面,陈及第似有些不好意思,将话茬抛给徐从戎。
从小见了诗书就打瞌睡的徐从戎,又怎么擅长什么填词作对子,勃然大怒。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九哥儿赏脸,来人,给我推下去掌嘴三十下!
声音一定要大,让楼中三层宾客都能听见!”
他这一声令下,还真的有几个小吏从楼下跑了上来。
“徐胖子,你想要什么,我乃旧科榜眼,陛下亲封陵州副使,你敢对我不敬!是想要造反不成?”
大魏朝中进士者,多为外派到地方州府当副使,兼职监察之职,辅以管理粮草之事。
饶是嚣张如徐从戎之辈,在此一瞬间都被他那一句“造反”说得眉头轻皱,这个可不是能够满口胡诌的罪名。
不过,作为五岁才会说话,武能八岁上私塾第一天就敲裂夫子的头,十二岁单枪匹马敢上山猎虎,文能十五岁挑灯夜战写黄书。
就连自家父亲都说,要趁早送去军营,莫要留着祸害人的混世魔王,又岂会就这么怕了。
“不知若让陛下知道,他亲封的陵州副使,中秋之夜,领着班底,在凉州城中的青楼,在床上一人力战数女,最终体力不支,遗憾去世,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呢?”
徐从戎气息在一瞬间,变得阴柔至极,颇有伺候皇帝身边的九千岁那种气质。
“你想要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敢乱来?”崔玉山脸色大变,显然是因为被说中了某些不可为人知的事情而感到心慌。
可见他并非那种城府极深的人。
陈及第显然是不想让事情闹大,出面圆场道:“徐胖子,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要你不用功读书,人家不过是想要与你论文道理,你怎可一上来,就跟人家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看把我们崔副使吓得,来来来,莫要站着了,坐下来聊。”
“崔副使,腿还没软吧,是否要用叫人扶着坐下?”
崔玉山冷哼一声,扶着几案在身边的席座坐下,鹿鸣宴事发之后,凉地死了不少人,他回到家中也遭到长辈重罚,他此次上楼来,原本就是想要刻意提醒。
‘就算你陈家之人知道了又如何?
我为官绅,你为商贾,家财万贯又如何?
论地位身份,你都不如我,我还要断绝你陈家的仕途之路。’之类的话。
让陈及第生气,压住他嚣张的气焰,让他感受一下憋屈是什么滋味。
可他又怎会知道,此时此刻的陈及第已经换了一个灵魂,现在的陈及第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憎恨他们。
反而有些感谢,毕竟若无他们安排这种事情,他穿过来,哪能有如此出色的身份,也不方便完成从乖巧读书人,向纨绔子弟的华丽转身嘛!
陈及第这种言语平和,却带玩味语气,看不出半点死撑的模样,让他俨然一身力量使到了空处,完全没有达到他的预期,疑惑之余,还被作为观众的徐从戎威胁了一番。
最终还是靠对方出面解围,才不至于灰头土脸,这突然有种智慧上,被完全碾压的挫败感,让他从心底感到气愤。
料他徐从戎如何口出狂言,他就不信,众目睽睽之下,他能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自己心中的那一份憋屈,岂能就这么算了?
“陈公子,我以旧科榜眼身份,前来向你论教,既是出于副使的监察之职,也是出于兄长的教诲,考证你是否有真才实学,今日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你奶奶个曾高祖,不就是想说我凉州徇私舞弊?老子”徐从戎刚要发作,却被陈及第伸手拦了下来。
他谈谈道:“你怀疑我乡试的成绩有假?”
崔玉山也不再遮掩,“不错,我来找你,就是要为朝廷作一番考证,谁能保证你陈家没有买通考官呢?”
陈及第笑道:“很好,看你是有备而来?”
“哼,你陈家仗着财倾朝野,不去填补国库之空虚,反而西到凉地,南至江南,处处干预行政。
至地方官员于何处,至陛下颜面于何处?我等名门望族,自得人人奋起而讨伐之。”
崔玉山语气和态度都非常的明显了,那就是不服来辩。
可陈及第并不是君子,自然就不会做成人之美的事情,往身后座上靠背一趟,拍了拍徐从戎的肩膀。
“行,有备而来是吧,徐胖子,拖出去掌嘴吧!”
“啊?!”
以为计谋得逞的崔玉山愣住当场。
很快,流觞阁外的街道上,便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惊得阁中歌舞乐班纷纷停下。
陈及第再一次从席座中站起,走到了围栏边上,抬手一挥,大喝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歌舞续上。
陈及第回过神来,却发现席座外围,走过来了一个少年,十三四岁,衣着破旧,大概是营养不良的原因,面色枯黄。
将一柄长剑挂在腰间,几乎拖到地下,一双眸子却如出了鞘的剑一般锋利。
他的脚步沉稳,走得也并不慢,停在席座之外,忽然问道:“陈及第?”
文士挑拨完,侠客也来凑热闹。
“是的。”
“江湖上说,你比皇帝还还要难杀?”
陈及第确实笑了,笑得很猥琐,很欠揍,朝他招了招手道:
“江湖哪有这么多打打杀杀,江湖上都是人情世故,看你这架势,我猜你一定是个穷光蛋,而我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过来,我请你喝酒,一会儿拿个麻袋给你装些银子回去。”
“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一口都不会喝,不是我自己赚来的银子,我一文钱也绝不会花,你可听清楚了?”
“足够清楚。”
“你叫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道:“我叫阿黄,没有什么名气的阿黄,因为你父亲太有名,杀了你,就立即可以成名。”
徐从戎闻声刚要发作,却被陈剑打眼色拦住,和同苏白鱼等,坐在一侧,拎起一块甜瓜,嘎嘎吃了起来。
少年阿黄又道:“这江湖和这座庙堂,成名都不太容易,但只要杀了你,成名却并不难。”
陈及第心慌慌乱的一批,表面依然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道:
“这不太公平吧,我父亲有名气,为什么要杀我,你去杀他啊!我只是他捡来的儿子,杀我没什么用的。”
“但我找不到他,只能先杀你,杀了你,你父亲自然会来找我,你敢和我单挑吗?”
陈及第:“???”
“你不是高手么?”
少年阿黄瞪了他一眼:“现在还不算是!”
“不会你给我在这装大尾巴狼,徐胖子,拖出去把屁股打烂,给他十两银子,把他踢走。”
“好嘞!明白!”徐从戎刻意将声音拖得很长。
与此同时。
延年楼半山亭园。
这是一个布局精美,水石为衬,复道回廊与假山贯穿分隔,高低曲折,虚实相生。
众人在小池之北的歇山顶式的小楼摆开宴席。
有凉州刺史徐地山、副使官少阳、凉地富商陈青甲等重磅人物参与的宴会,也渐入高潮。
这边的风气,却不似陈及第主持的流觞阁中那样轻浮,因为重量级人物多一些,相对就要严肃一些。
各种各样的表演,追求风雅气息,行为举止讲究礼法,但也要求将气氛烘托得活泼一些。
大概这就是大人物追求的那种嫖了又没有完全嫖的矫情吧!
陈青甲坐在宴席一侧,旁边是穿着简朴的徐地山,追究到前朝,他也算是大魏朝开疆拓土的功勋之将,但因性格方面,不受朝中百官待见,最终也只捞得个六品刺史,被外派至凉州任职。
又因为,当初如果没有陈青甲,向上举荐,他现在恐怕还是一个庄稼汉,与后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此时,他正低调地跟陈青甲坐在一旁谈笑,其实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端坐在一起,谈论之事,又岂能离得开后辈呢。
“地山,你说犬子这种变故,到底是福是祸呢,前几日,他与我说的三条不考功名,不为官的道理,竟然条条是道。”
“你就是操心的命,当年他胸无半点城府时,你又担心他难以继承这偌大的家业,让其考功名,把这半生打拼来的家业,给朝廷当嫁衣。
这下他眼看功名有望,城府也深了,你又该操心该如何保住他的仕途,又该如何让他活得安乐了。
你看我家那蛮子,批评接受,思想照旧,女子照扣,就是不改,我都懒得操心了,爱咋弄咋弄,死在外头我都不管!”
陈青甲呵呵一笑,埋汰道:“你就嘴硬吧!”
徐地山转移话题道:“但小九这样一弄,亲近江湖人,纨绔成性,往后,他的仕途可谓是毁了大半了,你这位当父亲的,也不管管?”
陈青甲苦笑:“随他去吧,当初是他,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我请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
能考个贡元,也算是给我这个当爹的长脸了,当年自己做不成的事情,压迫自个儿子去做,想想也没这个道理。
算了吧,若是修道能使他活得更潇洒一些,我陈青甲自当倾尽家财为之,一一若是在世,应该也不会反对的。”
徐地山轻叹一声:“可你就甘心么,当初你帮了他们这么多,到头来的承诺却是一场空。”
“或许这就是我陈家的命吧,命数注定我陈家三代出不了一个进士,谁又能有办法呢!”
陈青甲语气中已经带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沧桑。
随着他们两个的欢笑声传出来,又逢歌舞到了高潮,喝得微醺的儒袍老者站了起身,举杯邀明月道。
“幸有陈公定居我凉地,才得今日此的升平歌舞逢盛世,衣足丰年享太平,这一杯敬明月,也敬陈公!”
随着他在座的所有人也都站了起来,举杯道。
“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