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真是巧合至极,一月一次的雷丈就是现在,且行刑的黄金台就在薛惊云所在牢房的头顶上。
头顶沉重的轰隆声作响,薛惊云战战地抬了头,耳边竟是电闪雷鸣的霹雳声,甚至还从传来凄厉的惨叫求饶声。
孟子轩坐他旁边,拽了薛惊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缩了缩道:“教主,你说我们会不会上黄金台,也要遭受这雷丈啊?”
“别怕。”薛惊云笃定说了句,他霸气十足地搂回了孟子轩,大力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是一定。黄金台是必然的,雷丈也是要经历的,这是我们做出的选择。”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手掌间的力道暗示了他的惊慌,其实心里止不住地胆颤害怕那雷丈,但偏偏在旁人面前又不肯示弱,撑着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面子。
孟子轩发着抖,几乎急得快哭了,“为什么啊教主?卿廷殷方才说喜欢你了吧,那为什么他不直接救你出去,你怎么也没想着求求他什么的?你要知道,黄金台的雷丈是真要死人的,你难道不怕吗?”
薛惊云抬眼看他,有种大脑短路的迷茫,“我……可是卿廷殷要帮我查案……”
孟子轩抠着头皮,“他查案我们就非得被关着吗?”他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来,“你知不知道,你们方才在聊什么我根本听不懂,他卿廷殷究竟是什么个意思,我没见着喜欢一个人还要把他往死里逼的,正常人的做法不应该是想方设法让你避开那雷丈吗?”
薛惊云跟他解释道:“不是,子轩你没懂,我是来洗清冤屈的,所以我必须……”可说到这里他却突然语塞了,有种是在自我洗脑的错觉起来。
“你是被冤枉的,你就必须来黄金台,你就必须遭受那雷丈?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
孟子轩眉头紧锁匪夷所思,瞪着薛惊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失望至极地叹气道:“我觉得你被迷了心窍。”
薛惊云愣了愣,他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冷。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无畏和勇气其实都是装的,没有人不想活在安稳踏实的羽翼之下,他潜意识里并不想去当个自立自强的大男人。
他其实想极了卿廷殷,想让他带自己脱离这儿的苦海,想让他帮自己教训那长鼻子,想让他给自谓公道的叶胜安点颜色看看,他想仗着卿廷殷的喜欢去放肆地做些什么,可是却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似地什么也没捞着。
因为卿廷殷早表了态度,在来雨花城的那匹马车上,他就表现得冷静又克制,他对自己的遭遇没有同情和悲鸣,他只是帮他安排该怎样去解决去承担,他客观得像个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
他不像是喜欢他,他只像是照顾他。
这客观、这合理、这没什么不好,只是薛惊云愈发了解了,他卿廷殷是个怎样清醒而又理性的人而已。
于是他便只能接受,只能忍着那些任性的念头,他放弃了回万刃山的想法,来颂天门认罪、来黄金台坐牢、甚至还要等着雷丈劈自己,他所有看似来势汹汹的吵闹,最后其实都演变成了对卿廷殷的顺从和接受。
他越想越觉得可笑,表面他好像占据了主动权,但其实一直潜移默化地被改变着,卿廷殷就像只无形又充满诱惑的手勾着他。
薛惊云拿起药瓶,盯着它喃喃自语道:“我还有反悔的机会吗?”
孟子轩捂了头道:“教主,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但是你得有自己的决断,不能人云我亦云。”他又换了话茬道:“对了,我在被押归来的这段路上,听得你被颂天门悬赏了,那个榜怎么又突然当真了。”
薛惊云眸光沉沉,他烦躁地揉着头发,心下因不安而跳动得越发猛烈,他的直觉告诉他会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何似玉啊,真是打得一手好牌……他自把我名字挂上悬赏榜一,恐怕就在筹谋期待这一天吧,被全修真界的修士眼红追杀致死。”
孟子轩听了直叹气道:“教主,说真的,不就是在九安山的一场火吗,而且都过去三百年之久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兄弟俩,究竟在嫉恨彼此什么?”
“是血的问题。”对于孟子轩,薛惊云向来是不瞒的,如此错杂的心境下更像是倾诉一般,“要说一开始,我们也不算太仇视,可就是自他偏偏要发明辉月赤丸,并且他所用还根本不是自己的血……”
他忍不住捂了眼睛,埋进自己的膝盖里咳嗽了两声,声音从衣缝中传出来沉闷又嘶哑:“我们一族的血分明是秘密,可他却将之作为盈利的手段,还闹得天下皆知、人人为得之不择手段。他想做这卖命的买卖,有没有想过下场如何,一但秘密暴露那不止是他,就连我们仅存的血脉也得因他而造受灭顶之灾。怎么会有他这么自私的人……”
薛惊云没有激动,跟在余叔面前的慷慨激昂不同,孟子轩再与他亲切也只是外人。后者理解不了他们一族的牵绊和悲哀,前者自然没必要向他灌输太多的情绪。
在孟子轩面前,薛惊云依然是隐忍□□的,但是他却忍不住悲伤和发泄,这个陪了他三百年的人,姑且算得上是他温柔的港湾。
孟子轩伸手,抚上了他的头,轻柔又谨慎的动作,他温声安慰了句道:“我知道惊云,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虽然一无是处,但可以包容他一切脆弱和怨愤,且并不会加以指责和鄙夷,这对薛惊云来说就足够了。
薛惊云蹭了蹭眼睛,用衣襟擦净了泪意,再抬眼时眼睛又是清明一片,他透过牢房的障栏看到了个人。
那人身着蓝衣,银皮带上勾着长枪,依在栏杆眉头紧锁地看着他,开口说出来的话一阵恶臭:“晦气啊,怎么每次见着你,都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别人哭那叫梨花带雨,你这……还是别出来吓人了吧。”
还未闻声便辨其人,正是薛惊云他哥何似玉。他每次出现,都是这副厌恶鄙夷的表情,像把薛惊云是当成讨人厌的苍蝇一样。
巧得令人匪夷所思,薛惊云一提起谁,谁就跟长了顺风耳似地来了,他心下不痛快嘴上也不饶人道:“你何似玉好脸,与我又差得了几分?别指着别人内涵自个,我听了都替你害臊。”
“薛惊云你他妈的!”何似玉两巴掌拍上了栏杆,震得那木桩都咯吱一声,他似是听到了方才二人的对话,现下羞恼至极满眼怨愤道:“老子就是自私,就是为了钱,就他妈的喜欢看你不痛快!你这厮蹲大牢还这么嘚瑟,想必是还没遭受过雷丈的洗礼吧?那就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何似玉此言一落,空寂的走廊传来脚步声,薛惊云不动声色地开了心法,勘探出了是两名颂天门的弟子。他们脚步轻快稳健地走了过来,手里各自拿着的钥匙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怕是没那么闲,来这一趟不可能只是为了尖酸自己,薛惊云不急反笑套他话道:“你何似玉大老远来这,就为了看我下场如何?”
那两名弟子来了,手上双双拿着钥匙,一柄是开这牢房门的,一柄则是开薛惊云脚拷的,其中一人仍然是那长鼻子。
何似玉给了他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答道:“为查明当日在万刃山的真相。”薛惊云愕然一惊,生怕他哥突然来个煽情什么的,那自私自利的人却又立马补充道:“我被人放血,还险些给抛空摔死,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
他是不可能为了他薛惊云的。
他如今身为九安山门主,有钱有势有人脉,要的就是在外的面子,一个综排榜后几位的万刃山而已,一个互相憎恶的薛惊云罢了,他不想法子抹了他们就算天大了好事了,怎么还会去幻想过多的善意与谅解呢。
咔哒一声,薛惊云被松了脚拷,他被孟子轩给搀扶了起来,而后伸展拉伸了四肢问长鼻子道:“这么放心我么,不怕我给半路跑了?”
长鼻子收了脚拷,转着钥匙圈,毫不在乎道:“怕什么,你薛惊云的人头多值钱啊,悬赏榜上你的名字一日不撤,追杀你的人便一日不停,我还用得着怕你跑?”
此言一出,薛惊云横了何似玉一眼,不知他心里可有一丝愧疚之意。可何似玉却别过头躲闪了他的目光,伸手扣着牙齿而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两兄弟最后相对无言,跟着那两名弟子正要走时,孟子轩却被长鼻子拦下道:“与你无关,你不必去。”薛惊云却不给他好脸色,丢下了句“他是我万刃山的人,怎么没有干系?”便拽了孟子轩也一起去。
薛惊云正出了黄金台,通过那狭长的隧道时,四周传来剧烈的震动,头顶有细微的灰尘和碎屑簇簇落下,紧接着便是炸雷般猛烈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他怕这通道塌了,拉起腿软的孟子轩便跑,那长鼻子见之手忙脚乱地去抓,“你们跑什么?”何似玉也被这震动给吓住了,暗骂了句便紧随他们其后去了。
薛惊云冲出隧道,睁开了眼睛,渐渐适应了外面的明亮,转眼一看天空暗沉昏黑,一圈发乌的阴云笼罩盘旋在黄金台上。黄金台子周遭围了四人,皆身着黑袍拉着四角的铁链,他们正是雷灵根负责行刑的修士。
台子上,有个凄声哀嚎的男人,几乎看不清他血肉模糊下的五官,浑身上下如巨蛆般蠕动颤抖着,发黑的肌肤上浮闪着滋滋的电光。
男人的惨叫直入耳膜,旁观者还未来得及反应,霎时间一道光柱自盘旋乌云喷射而下,携夹着劈山斩海的威力与猛势,砸向了那无力反抗已濒死男人。
又一震动,轰鸣作响,薛惊云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就这么安静地咽了气,他对生命的呐喊就这么被堵塞在了喉咙里。
“这就是雷丈。”何似玉凉凉地冒了一句。
薛惊云喉咙发紧,不由得背脊发凉,拽着孟子轩的手霍地收紧了,手心因为出汗而有些湿润。很用力,像是攥着他的胆怯与失落,那么小心翼翼却又隐秘脆弱。
“过不了两天就是你。”长鼻子又补充道。
他这话说得面无表情,但眼睛里却藏着猛兽,凶猛残暴地吞噬着什么,大快朵颐后又恢复成平静,涌上了一层的失去珍重地哀伤。
薛惊云嘴唇发着抖,扯了个难看的笑容出来,他刚想说话,孟子轩却先喝了声“闭嘴!”,他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兔子急了才咬人的胆子,这会儿竟然这么有胆子的站了出来。
不过他的愤怒抵不上什么用,何似玉紧紧地闭了眼睛,指尖摩捻着他腰间的枕翡枪。长鼻子则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从鼻子哼了口气后又不说话了。
最后他们各退一步,不再作无妄的争端,彼此沉默着去了笃刑司。
笃刑司呢,屋舍俨然,墨瓦白墙,地基甚高,其他上有好些楼梯,人丁来往皆为门人,算得上是颂天门最为朴实的建筑了。
薛惊云还未行至,便见着夏思鱼在逗个孩子,而叶胜安则在与沈江迎攀谈着,想必她也是为何似玉而来的罢。他瞧着那孩子眼熟,忙不惊慌地凑了上去,一张怨愤的脸对上那孩子,把人家给吓了一大跳,忙躲去了夏思鱼的身后。
沈江迎见了薛惊云,哪怕共经生死也就前几天的事,她却也是没好脸色待她着弟弟,她一直觉得他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叶胜安见他们都到了,对何似玉颔首示意后,便主动领起了路来,他背着手自言自语道:“净心镜,乃是我颂天门至宝,从中可窥得今生记忆,可断正误、明是非,万刃山一事想必很快便可以水落石出了。”
他不算是受卿廷殷所托,才唤何似玉与沈江迎来的,万刃山一事受修真界上下关注之高,是他万万想不到且必须得加以妥善解决的。
不过令叶胜安意外的是,这何似玉跟薛惊云,也并非传闻中所说的你死我活,他方才在与沈江迎的交谈中得知,何似玉在万刃山病危脱险后,见万刃山群龙无首且深陷僵局,不仅主动留了下来主持大局,且还从九安山拨了好些钱财过去修缮建筑。
若真是这样,那么他薛惊云,纵使汀忧山不再给他撑腰,有了九安山的哥哥帮扶,恐怕颂天门要动他都得掂量几分。
叶胜安心里一向明亮,对于各派局势什么的,他最是敏锐且有先见之明,所以这万刃山一事他迟迟地拖着,就是为找个合适的时机亲自操刀。
进殿、穿廊、边走边聊之际,薛惊云跟个八婆似地,就这孩子的身份,一个劲儿地问夏思鱼,生怕错过了一丝与卿廷殷有关的线索。
夏思鱼被问得抓头,“是卿前辈的母亲送来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身份啊。”
俨然薛惊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自牢里一句‘并未享受天伦之乐’,他自然是相信卿廷殷话的。
只是那城镇上遇到的女子,还有卿廷殷跟他前妻的那段往事,都在不经意间如春风化雨一般,浸入了薛惊云的心间让他不得不在意。
正路行着,听得两颂天门弟子快步而行,正勾肩搭背地热烈议论着:“走走去望天楼,有人问剑天字榜一卿廷殷呢。”
“谁啊?真是稀罕,胆敢这么不知好歹。”
“哎呀不知道,据说还是个女人呢,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薛惊云眼尖目明,正转了身想过去凑热闹,却被何似玉提着后衣领往里拽,“往哪儿跑,路在这边,你还想不想洗清万刃山的冤屈了?”
沈江迎瞧着好笑,她自顾自扳弄着指尖,一针见血戳穿道:“他想什么呀,听得人家冒了句那谁,魂都给被勾走了。”她嗔怪了何似玉一声,“我在来之前就跟你说了你还不信。”
说了什么,明眼人都知道,必然是薛惊云跟卿廷殷那等‘苟且’之事,只是何似玉还对薛惊云保持着刻板印象,不肯相信罢了。
“我乐意你管得……”薛惊云一言未毕,何似玉一拳头砸上了他后背,他一脸匪夷所思又难以置信,带着怒气朗声骂人道:“薛惊云你玩真的?!老薛家会绝后的你知道吗?!”
薛惊云被砸地一个踉跄,竟没想着跟他计较。
他黑着脸甩开他,快步去跟上了叶胜安,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搭话,妄图以这种方式逃过一劫。何似玉气得指尖发抖,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枕翡枪,就要去教训这个薛家的不孝子孙。
沈江迎见之,欺身前去挡着,瞪了何似玉一眼道:“有什么话非得当着外人的面说?”
何似玉这才松手忍了这口气,他盯着薛惊云脚步稳健的背影,眼眶泛上了一圈不可察觉的红,眨眼之间却又将它掩埋了下去。
三百年纠缠,究竟是仇恨还是挂念,薛惊云和何似玉早已分不清了,都只是将彼此作为信念,就像棋逢对手的生命宿敌一般,在他未咽气之前自己绝不能死,想方设法地让对方死在自己手上。
恨到至极了,免不了会在乎,在乎狠了竟像极了爱,也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