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孟潮青再次睁眼, 周遭已经变回井下的场景,莹莹绿光从枝叶藤蔓间洒下,骨骸成灰, 簌簌被风扬走, 依稀有摩擦的窸窸窣窣响声。
乔孜昏睡在地上,不知从哪爬出的小藤蔓钻到她的领口内,吸吮出的血液染红大半茎干。孟潮青此番拔剑砍过去,扫落的断枝堆积一地, 空气里弥漫着汁液的香甜气息。
驻扎在此的妖藤不知吸食了多少人的性命, 神志已生, 受此苦痛, 很快便又生出更多的枝干, 四面八方延展而来, 绿意逐渐深沉, 最终编织成一张墨绿的捕网。
气流急速旋动,衣摆被吹得作响, 孟潮青一手将乔孜扶起。地上起伏剧烈, 轰然巨动,他皱着眉单手握着剑,骨节微微泛白, 修长纯黑的剑身白光缠绕,光照四方, 但见翻涌而来的绿意沉沉若海浪, 气势逼人, 浓郁的草木气息中裹挟着无数人的尸骸。
小小两个人如海上两只白鸥。
巨大的落差间浮沉其中的身影极为渺小。
孟潮青那一刹似瞥见了少时习剑的一幕,凤眸里是海雾藏月,烟生苍梧, 蓬壶青波荡。千叠浪涌后他屏息凝神,苍白的面上眉目低垂,挽剑从心,灵气溢散漂疾,猛然祭招。
一剑出尘外,万里浮云卷碧山,挡者坏,遇者死,青天中道孤月流。
……
纷纷落落的莹绿碎光中天地迸出方寸束缚,一截破土而出的玉色藤蔓终于显出真容,于崩塌的震荡中瑟瑟发抖。
它来不及退回骨殖地,一只手将其连根拔起。
顷刻间井水坠下,至此玫瑰园圃内狂风怒卷,所到之处花枝枯落,绿意尽丧。
前院火光熄灭,几个人纷纷站立而起,阵法裂开,天边暮色消无,云霞幻灭中水声哗啦啦逼进。
“不好,快走!”
少年圆溜溜的兽瞳里映着汹涌而来的潮流,那两只傀儡夹着地上的九夷,慌慌张张就要逃。
扑面的风扬起他粗短的黑发,熊小鱼摸着额带后的结。
一旁白衣傀儡口齿不清地骂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一声洪亮的兽吟盖住剩下的余音,巨大的影子下渺小的三个人影像是水上蜉蝣,下一秒便被化兽的蒲牢一尾巴甩到边际,眨眼间无影无踪。
波翻浪涌,熊小鱼膨胀几十倍不止的龙躯盘踞在这一片汪洋水泽中,幽幽兽瞳盯着水,黑漆漆的盘躯若隐若现。
伺机而动。
——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了秋后六朝府内玉茗谢了一遭,守在玉茗轩的几个侍婢坐在台阶上闲聊起来。
“听大夫说乔姑娘约莫就要醒过来了,若是赶巧正好便是花宴的头一天。”
“秋蟹肥,米糕又香,配上菊花酒,对着桃花菊,良辰美景,当歌对酒,这才称意。”
“只是眼下说这些太早了,我们守了这一个月,何曾见过她有反应,好一番苦等。”
“不过公子早间还来了,你们看到那两只跟着的傀儡没有?几无差异,本来听你们嘴上说我还不信,今日亲眼目睹,着实吓了一跳。”
……
日光照在身上,温度不比之前,树阴下几丛管瓣的剪绒菊开的团簇热烈。
几个侍女七嘴八舌就谈到青白傀儡身上。
说来也倒霉,坟山上两只傀儡一出来便被万疏君逮住。
孟潮青等人迟迟未归,他索性便带着人寻过来,结果竟是守株待兔。据说初见这两只傀儡时万疏君都诧异许久,带回来后就差把他们剖开细看了。
因为平常人光靠眼睛难分真假,所以为了区分方便,万疏君叫人打了个两个金银项圈挂在两只傀儡脖子上,下了禁制后像是项圈,牢牢套住,轻易无法取下。
白衣傀儡挂着银项圈,众人都唤他小白,至于那只青衣傀儡,虽带着金项圈,可众人都唤他生前的名字。
往日里乖顺听话,或许也有外貌缘故,万府的人不仅在称呼上将他跟白衣傀儡区别对待,甚至连态度都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阿葵?”宝瓶门口晃过一道青绿声音,院里几个侍女打住声音,试探性地喊了声。
听到一声略显胆怯的应答后侍女们松了口气,生怕偷懒被大公子抓到。
“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大家围上去,笑嘻嘻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青衣傀儡今日穿着芝兰色西番莲纹直身,发丝梳的齐整,看不出被拘禁的痕迹,见人便先扬起笑脸,开口言道:“是一些秋果,几只蒸蟹,小厨房一早就有人送了筐大河蟹,我路过拾了几只送过来,诸位可以吃一些打发时间。”
将食盒放在六角亭子里他像平日里一样进屋打扫,几个侍女熟悉惯了,乐得自在,任他为之。
内室里格门紧闭,垂下的幔帐上挂着一只只玉色小香囊,晒干的丹桂装在其中,鼓囊囊的,室内都弥漫着秋日桂香。
清冽的风吹开珠帘,阿葵将美人觚里水重新换了一遭,白瓷底的清水上浮着琥珀色芙蕖,蜜糖一样的色泽,遮挡住水中倒影的眉目。傀儡青年轻轻抚开,临水摸了摸如今的轮廓,恍惚如梦。
几声鸟鸣催回思绪,他吸了口气,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擦去多宝阁上的积灰。
事情都干的差不多,瞥了眼屋外的侍女,阿葵背手拿着鸡毛掸子立在内室门前有几许犹豫,一双润泽清透的眼盯着那道门缝,终究是唇一抿,伸手拉开了门。
内室朝东的窗户开了半扇,正对着葱葱郁郁的桂树,青石流泉,花香馥郁。
几个侍女平日将昏迷中的女孩照顾的很好,乔孜如今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双手叠交在腹上,面色逐渐红润,不似刚开始时那般惨无血色。
早间万疏君来时给她编了几根小辫子,乌黑柔顺的发上簪着粉团团的桃花菊,唇色还抹了时兴的莲红色口脂,饱满鲜艳。
他跪在一旁看了几眼,本想悄然无声再退出去,可那双浓密的眼睫似乎动了。
弯弯的眼线下落了浅浅的阴翳,杏子眼像是睁了条缝。
日光充盈的房内安安静静,乔孜喉咙干哑,被光刺得又闭上眼,微微启唇喊了声。她原也没指望有人能听见,正想着爬起来找点水喝,一只茶盏送到面前。
“??”
她努力掀起眼皮,呆滞地看了看,视野由模糊转向清晰。
“万疏君!”
“不对。”乔孜马上否认,盯着这身骚气的衣裳摇摇头,一手扶着脑袋痛苦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本来是想去找杜宜修的宝藏,结果阴差阳错碰到男女士角,于是被迫开启隐藏剧情。先是玫瑰园圃里遇上两只傀儡,再接着便是误打误撞把孟潮青从濒死状态下捡到杜宜修的老巢里。
这之后两个人不慎掉到井中,坠入死人的执念中扮演起新婚夫妇,孟潮青说那是阴灵的前生。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老实讲,这幻境极为逼真,以至于被他捅死后直到现在乔孜还有自己处在阴间的错觉。
床上的少女精神恹恹,喝了一碗茶后重新平躺回去。
她问道:“你是那只小傀儡吗?”
“我是阿葵。”青衣傀儡耐心解释道,“当初在玫瑰园里,姐姐许诺过我,若是我能帮着一起欺骗孟潮青,你便带着我离开那里,护我周全。”
乔孜诶了声,扭头悲观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嗯了半晌叹息道:“我恐怕现在自身难保。”
因为根据系统显示的气血值,她现在只有百分之十,已经冒红光了。这一个月的工夫提高到这么点,如果想要继续出去走剧情,恐怕她得先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
沉默中忽听到外面有婢女的声音靠近,守在床边的小傀儡不敢多留,便拱手道:“姐姐先好好修养,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出去正好与进来的婢女撞个正着,几个人看他这样子,皱着眉提醒了几句,本还要指责他几句,结果乔孜翻了个身。
屋里先是安静一瞬,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后便有两个反应快的婢女争先恐后抢着去报信。
其喜庆程度不亚于中了彩票,无人再去关注这个小傀儡。
于是他插着鸡毛掸子飞快地逃了。
而乔孜陷在一片喜悦之中,苦恼地盖上了被子。
她此刻想起了迅哥儿的名言——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很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了空虚。
_(:3」∠)_
——
乔竹醒了这个消息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
最先来看望她的是熊小鱼,一盘蚊香盘踞在她拱起的被褥上,隔着一层被子冲她喊道:“你蒙头做什么?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你一个月呢!”
乔孜眼皮在打架,沉得没办法睁开,本打算叫他闭嘴,可张开嘴才发现她现在居然连说话都没力气。
累、太累了。
眼皮即将合上,被窝里却钻进来一条小蛇,顶着绿幽幽的大眼,近距离盯着她,态度似乎很严肃。
“你怎么不说话?”熊小鱼用尾巴戳了戳她的面颊。
乔孜萎在那里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但被他的尾巴毛扫过鼻尖又忍不住想打个喷嚏。
于是两相结合所呈现出来就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她大片眼白都翻了出来,狠狠吓了熊小鱼一跳。
焦急下似乎想要给乔孜抢救抢救,他用小小的爪子捧着她的脸,回忆起父亲说过的抢救方法,准备给她做个人工呼吸。
乔孜:“……”
nonononono!
惊恐、抗拒溢于言表,但她如今状态太差,以至于表现的都有几分狰狞。
可落在熊小鱼眼中,他愈发笃定乔孜此刻需要帮助,于是深吸一口气,紧闭着眼嘴对过去。
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乔孜瞪大眼喘的更猛,眼前一黑差点就要背过去。
实在难以想象。
她一把年纪居然、居然——
预料中的感觉久久没有出现,身上被子被人轻轻掀开。
浸沐在日光里,倒挂着的小灵兽对着空气咬了好几口,尤不解气,瞪着面前的男子炸了毛,竖起鳞片。
“你真是乱来。”
万疏君点了点他的脑袋,忍俊不禁。
作者有话要说: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孤月流。——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