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天行健
夜深人静,屋内寂静无声。
关雎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望向床前,眼中出现了些许震惊
她摸了摸身上的衣物后,才开口道:
“那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关雎的眼中带着几分戒备。
“火盆里的炭快烧没了,你身子现在那么虚,担心你明天早上会着凉,就帮你添了点煤炭。”
唐煌用夹子往炭盆里拨弄着,仿佛在和自己的朋友谈话般,语气随意。
关雎有些哭笑不得,以她现在的境界早已寒暑不侵,早就不需要这种温度来取暖。
她沉默片刻,理了理思绪,直到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回顾一遍后,才看向唐煌发问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
唐煌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怀安公主?”
关雎抿了抿嘴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也算是萍水相逢,若是任由你留在雪地里的话,你现在已经被公主的人杀死了,我觉得你不该因为这种原因去死……”
关雎坐起身来,将被子拉到胸口,眼神还得带着戒备道:
“若是你将我献给公主的话,公主必然对你有重赏……现在留我在这里的话,你就不怕他们会找你麻烦。”
唐煌放下了手中的铁夹,凝视着炭盆溢出的些许火星,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唐煌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笑道:“姑娘你那么好看,谁不救你谁就是傻子。”
关雎愣住了,檀口微张,一时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感动。
唐煌回答之前她想了许多的答案,有想要自己的剑术和法宝,或者想要她身上的钱财。
结果是因为垂涎自己的美色,小小年纪不学好,该打!
关雎冷哼一声,想了想道:“我欠你一份人情,日后若有需要我为你出剑的时候,自当出手。”
唐煌这时才想起来她的出身有多高然,笑了笑道:“剑宗的威名我早有听闻,但我救你和你的身份无关,只是不希望你这样的姑娘就这样白白死在雪地里,让人间失去一份美好的风景。”
关雎笑眯起眼,像两条月牙儿:“你们读书人都喜欢那么说话?”
唐煌摇了摇头,直视关雎道:“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关雎微微颔首,声音略显沙哑道:“你既然知道剑宗,那应该知道剑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唐煌想了想,问道:“和大骊朝廷派出铁骑马踏太源山有关?”
“是的,剑宗历来不会向任何王朝低头,也不会效忠任何王朝,但那个混蛋皇帝为了向天下证明他的强大,派了几万人的骑兵到太源山下,杀死了我爹和我娘……”
说起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关雎的表情变得更加虚弱,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父债子偿,怀安公主的父亲杀了我的父母,我想要杀她的心情,你能理解吧?”
唐煌盯着被子里露出的雪白脚丫,答非所问道:“关姑娘你的脚真好看,就像小姨的一样。”
“???”
关雎或许是第一次遇到那么无礼的少年,若非现在寄人篱下,她定要给点颜色他好好瞧瞧。
少女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忽然说道:“你是上阳学院的学生是吧,可你作为一个儒生居然会用刀,是不是铁匠铺那个男人教你的?”
“是的,我跟他学了几年刀,因为我没有开脉所以没法修炼,但对付一些小毛贼还是可以的。”
“你说谁是小毛贼?!”
关雎好似被他的话给气到,忽然从一个远游天下的剑宗少女,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邻家姑娘,语锋一转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究竟是在练刀法,还是在练剑术?”
唐煌一脸茫然。
关雎眨了眨眼睛,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索然无味,最终只是摇头一笑道:
“罢了,你个榆木脑袋连自己得到了多大的机缘都不清楚,我问你,你有没有向他拜师?”
“没有,我只是在他那里打工赚点生活费,许师傅得闲时才会教我刀法。”
“人家教你刀法,你居然不认他为师?”
“我给不起学费啊,不然干嘛去帮他打铁?”
“……”
关雎无话可说了,不知这少年究竟是涉世未深,还是故意说这些话逗自己。
她忽然发出一阵捧腹笑声,露出宛如昙花一现的绝美笑容,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声点,别吵醒小姨了。”唐煌低声呵斥了一句。
“你当真没有开脉,我怎么看你都不像那些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
“骗你是小狗好吧。”
“你就是像一只小狗,整天盯着人家的脚看。”
关雎琢磨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抓住唐煌的手腕,感受他体内的气脉。
唐煌感受着她手上传来的温暖,心如止水。
关雎将体内真气沿着唐煌的经脉探寻了片刻,狭长的眉眼愈发凝重,说道:
“看来你确实没有骗我,你体内的气脉与其说不显,倒不如说被某种手段给封住。”
唐煌问道:“关姑娘你可有帮我开脉的办法?”
关雎摇了摇头:“开脉并非是我们剑修的专长,你需要找一个修行道法的人来帮你,但封住你气脉之人所使用的手段狠辣至极,坏了你体魄不说,还彻底断了你的修行之路。”
“随着你修行练武,你体内的真气也会积少成多,但你的境界始终提不上去,很容易被真气反噬,反噬致死……你练了几年刀还能活蹦乱跳,只能说你的根骨真的很好。”
“关姑娘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不断往一个水囊里添水,直到超过水囊所能承受的极限,最终身体会像水囊一样爆掉,对吧?”
唐煌脸上并没有惊慌和不知所措,安安静静地看着关雎,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关雎的眼中显出几分唏嘘,轻声叹息,拍了拍自己的身边,示意他可以坐近一点。
方才一有机会就占自己便宜的唐煌,这下倒沉默得不像是一个少年。
“你平时动武之后,是不是会十分难受,浑身经脉就像是遭受蚁噬之苦般。”
唐煌轻描淡写道:“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很难受,但忍一忍还是可以挺过去的,也习惯了。”
少年那句‘习惯了’,让剑心坚韧的少女忽然红了眼眶。犹豫稍许,问道:
“是谁向你下这样的毒手?”
“不清楚,我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小时候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估计和……”
唐煌忽然不说,想起那封推荐信上的皇帝玺印,眼神渐渐深幽起来。
“你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太糟,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不要随便动武,兴许还能活很长时间。”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像个蝼蚁一样被人踩来踩去,每次我看见学院里面那些大儒施展儒道手段宛如神人的样子,还有关姑娘你弹指间就可以挥出剑气的手段,心里总是很羡慕……”唐煌低着脑袋,声音越说越低。
关雎忽然有些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了,稍微坐直了身子,对着角落里的长剑伸出手掌。
角落里搁置的青竹剑鞘内的长剑,蓦然颤鸣如龙,瞬间就来到了少女的手中。
剑长三尺三寸,通体散发一股肃杀之气,仿佛当下的北地凉风般,寒杀万物。
唐煌在跟随许师傅打铁的这些年,对于兵器的了解不比诗书少,眼下这把长剑一看就是名器。
关雎手指轻弹剑身,纤细指尖剑锋缓缓摩挲,轻声道:
“此剑名为天然,曾是我母亲的佩剑,如今为我所用已经有十年了。”
“至于我父亲的剑,则是在那场大战中随着他的尸骨彻底消失,应该是被朝廷收起来了。”
“其实我们修道之人和普通人一样,心中都有一份执念,你的执念就是可以开脉成为像我们一样的修士,而我的执念就是要向皇帝复仇,夺回属于我父亲的剑。”
“这些执念会跟随我们很多年,有可能会在心中演化出心魔,亦有机会借着执念在修行路上越走越远,成就我们的心中的大道,具体原因我很难掰扯明白,只能讲个大概意思给你听。”
唐煌嗯了一声,轻声道:“我大致懂了,谢谢关姑娘你安慰我。”
即便嘴上这样说,但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发闷,望向正在房间里睡觉的苏袖。
“我身体的情况,不要和小姨说,我自己心中有数,算我有求于关姑娘了。”
“若是姑娘你不嫌弃这里,可以在这里养好伤再离开,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告诉我和小姨。”
关雎看着面前这张强颜欢笑的年轻脸庞,轻轻道:“谢谢!”
“我回去睡觉了,万一小姨等下醒了见不到我,估计早上就会生气了。”
唐煌随口说了一句,便蹑手蹑脚走了回去,轻轻关上了门。
关雎愣住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手中长剑骤然嘶鸣,清冷面容上显出几分娇恼。
一脸火大的少女训了句“不要脸”之后,长剑骤然归鞘,有些砰然作响。
她用被子蒙住了脑袋,躺在床上嘀咕道:“她也没有比我好看多少嘛。”
她重新闭目养神,心中很快毫无波澜。
熟悉的气息隔着被褥传来,气味很是清爽,闻着闻着很容易让自己睡过去。
关雎探出半个脑袋,望着窗外风雪潇潇,心头空落落的,只觉得怅然若失。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烦躁之意。
若不是为了找到那把剑,她是绝对不会来这座小城,落得如今这副寄人篱下的凄惨模样。
辗转难眠的少女,直到眼角余光瞥到墙壁上挂着的字帖,心境才渐渐宁静下去。
没有接受过半点儒家教育的少女,忽然觉得那个叫唐煌的少年,是个值得信任的小君子。
即便在昏暗的陋室内,这副字迹入木三分的字帖也显得格外清晰,散发出淡淡荧光。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