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郑郎科考落榜,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
不光楼里的歌女小厮们、郑郎的许些同窗好友,再加上不少郑郎的“词迷”。
三年已过,郑煜成了专为窈娘做词的词人。
声名鹊起。
两次科考落榜,让人不由得打趣这位郑郎会不会也像柳郎那般暮年及第。
只是他注定没有柳郎那样漂泊半生的凄惨经历。
蓬莱楼的眼光太好,早许了他富贵安逸、衣食无忧。
“不知道你喜欢地段好的,还是景色佳的,”窈娘说。
“楼中太过纷扰,以你的财力,购置一间小院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他正要出门。
窈娘在楼上叫住他。
她倚在栏杆上看他,笑靥如花。
郑煜抬眼看她,眸中一片茫然。
三年过去,他们也没说上过几句话。
只是每逢窈娘登楼,郑煜总能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痴痴地听着。
她曲罢福身,他就恭恭敬敬作揖。
长此以往。
“我……在这住着就挺好,”他开口。
“是么?”窈娘轻轻一笑,“我还怕耽误了郑郎读书。”
“你想我走?”郑煜心中一紧。
窈娘眨了眨眼,“时间到了,走不走随你。”
时间?
郑煜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三年,那纸契约。
“再……再签三年吧,”他说。
声音有些发颤。
窈娘只是笑着,看着他。
她成名得太早,没人知道她真实的年龄。
可是她太美了。
像雍容华贵的妇人,也像不谙世事的少女。
“随你,”她撂下一句话,转身消失不见。
郑煜站在原地,他的心上好像拂过一片羽毛。
轻、说不明白、却久久无法消散。
……
这一年科考过去,蓬莱楼收下了几位新人。
窈娘说世间英才就这么多,来她这的越多,得进庙堂的就越少。可见世道何其昏聩……只能暗自庆幸这蓬莱楼的生意却越来越好。
郑煜觉得十分在理。
窈娘这样爱惜文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传说她早年为了供弟弟读书才卖身进了乐府。
可叹弟弟不知怎么被贵人相中塞了大价钱的银子,替人作文却被揭发,下大狱没几天就判了死刑。
窈娘也深受其累,若不是康王大义出手,怕早就香消玉殒。故而是救命之恩,康亲王永远是蓬莱楼的座上宾。
郑煜又签了三年契约。
窈娘叫人给他换了一间大屋子住。
上了一层楼梯,清净不少,头顶上就是窈娘居所的地板。
一进门,先入眼帘的是一架琴。
郑煜没忍住上前拨动两声,悠远清澈,浑厚绵长。
琴面上连绵不绝的流水断——是唐琴。
“诶呦,还真被我家姑娘说着了,”小厮看着称奇,“姑娘说郎君一定会弹琴,我还不信嘞——这些年,也没见郎君谈过啊?”
郑煜弯了弯嘴角。
一架好琴,动辄上千钱,从前他又如何觊觎。
他自幼在夫子家中念书。
夫子是惨遭贬谪的京官,君子六艺无不精通。
他一身本领,都是夫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是我家姑娘的琴,刚才从上面搬下来的,”小厮笑着说,“郎君只听过姑娘弹琵琶,没见过姑娘弹琴吧?”
“其实姑娘最喜欢琴,每每见了好的,必然要收——哎呦,你是不知道,姑娘弹琴那才叫一个绝妙啊……”
郑煜手指不免在琴弦上流连。
太久没碰过,手指上的薄茧早已经消褪,丝弦紧绷叫他肌肤生疼,他却不愿意松手。
转头有书案,其上陈列一道茶具。
初看不起眼,郑煜却识得,这是汝窑天青瓷。似玉非玉而胜玉,千金难买,有价无市的贡品。
另有一列各色茶饼,各个精妙更不必说。
“姑娘知道郎君不好这个,”小厮笑着,“但是以郎君如今的名声,若是没有些待客的名茶,他人见了未免说我蓬莱楼寒酸。”
“……我没什么客可以待,”郑煜无奈笑笑。
宣州的毛笔、徽州的墨、端州的砚台、泾县的宣纸……无一不绝妙,无一不精心。
“郑郎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再叫人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小厮已经不见踪影。
郑煜猛地回头,“……子熙。”
窈娘一皱眉,“什么?”
郑煜惊觉自己脱口而出失了分寸。
“子熙,我的表字,”他喃喃。
窈娘却笑了,“我知道。”
“郑煜茫然抬头。”
“郑子熙,”她含笑说。
“郑郎名动京城,谁人不知?”
“……原来如此,”他说。
“这些……”郑煜向四处看看,“太贵了。”
“贵吗?”窈娘走了两步,进到了屋子中。
“我尚觉得配不上你,”她道,“你该有个大院子……曲折幽径、池水莲荷,再有一间书室,和一个侍候笔墨、又擅打香篆的小童。”
“这些……都不用的,”郑煜小声道。
窈娘看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玩味,“看来郑郎自有想要的东西——我给得起吗?”
……我想要什么?
郑煜扪心自问。
无非……
一个你。
“现在这样,”他说,“就很好。”
“好吗?”窈娘抬眸。
“……好,”郑煜说。
她眸中有一瞬间的失落,郑煜看不分明。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
换了新屋子,有很多直观的好处。
比如哪怕到了晚间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也没那么喧闹。
比如窗外并不是街市,没有昼夜不息的车马人流。
比如来拜访他的文人学者逐渐多了些,甚至还有零星递帖子邀请他前去清谈论道的大儒。
比如……
他常常听得到她的琵琶声。
甚至偶尔能听到她夜抚古琴。
这样就很好。
他对自己说。
这样就很好。
……
“你以为自己还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吗?”
“楼里面上上下下都叫你一声‘姑娘’,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姑娘了?”
白日里,茜娘喋喋不休磨叨,不光窈娘,大半楼的人都听得到。
刚开始几年,茜娘还总是深夜拉着窈娘密谈,到了现在,她早看穿此人油盐不进的真本事,于是也不再顾忌人家颜面。
“你看看咱们刚盘下这的时候,那一批跟你一起过来的歌女,哪个不是嫁人、生孩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看看你呢?”
“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康亲王要容貌有容貌、要金银有金银、要地位——那可是皇亲啊皇亲!”
“茜娘,”窈娘终于被说出了脾气,“若你当真喜欢,你自己去嫁。”
茜娘被气得翻了白眼,“阿窈,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都是为你想啊,你就这么气我?”
“权贵,不是良人,”窈娘深吸一口气,翻找出耐心来与她解释,“康亲王只是拿此地当一个调剂日子的地方,便如日日都须得吃五谷杂粮——葡萄美酒虽好,却不能拿来果腹。”
“阿舒,”茜娘皱眉,“你说的这些都在理,我何尝不知晓,只是就算你爬到了今日的地位……你别怪茜娘我说话直接,咱们终究是歌女,脱了乐籍,也是给人弹琴卖笑为生的。”
“你能指望做那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吗?”
“咱们就是做妾的命,阿舒,你别因为一时的心气,耽误了一辈子。”
窈娘叹了口气,“什么叫……‘耽误一辈子’,茜娘你不也是自己一个人到现在,日子过的就不好吗?”
“我?”茜娘戳了戳自己胸口,她红了眼睛,“阿窈、阿窈,你看我现在这般模样。”
“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全汴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我也弹得动琵琶,歌喉宛转悠扬,能叫人如痴如醉的。”
“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呢?”
“有人记得我红茜吗?”
“我的嗓音像鸭子叫一样,我手指早就不灵活,我脸上全都是皱纹——这样的我,日日数着堆砌成山的金银,又有什么意思?”
窈娘皱眉。
“就是老得再没法弹琴,”她说,“我也能拿笔写乐谱。”
“就算没了这张皮囊,没了门外那些追捧我的金银红绡,”她说,“我也很爱我自己,去街上买最好的胭脂,对着镜子笑。”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茜娘,”她道,“但以后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她说罢,留下满脸吃惊、好像还在消化方才听到的话的茜娘独自发呆,转身向门外走去。
被外面争吵的声音吵了休息的郑煜才走出门。
没明白形势,他顺着窈娘的方向追了两步。
“你凑什么热闹?”茜娘恶狠狠地瞪过来。
郑煜被她喊得绊了一步。
“你也就现在看着阿窈长得好看才动心!等你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了,阿瑶早就人老珠黄,那时候你还能这样步步追着人家吗?”
郑煜转头看依在楼梯上的茜娘。
“我能。”
他说罢,不再理会身后,快步追了出去。
茜娘原地跺了一脚,恨恨地将鬓边的簪花扔到地上。
这样的情痴她看过多少,可是到最后呢?
谁不是功名利禄大过天,谁能真把一个女子放在心上?
“都看什么!”她仰头嚎叫了一声,将那些看热闹的小脑袋全都吓回去。
郑煜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混乱之声。
“你究竟是谁……”窈娘的声音。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
将黄白之物簪戴满头的贵妇人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抬手就抓住了窈娘的衣领。
“李舒窈,”她恶狠狠道,“一个钦犯的宗亲,你有什么胆子在这花枝招展地勾引男人?”
“你——”窈娘挣扎了两下,奈何被她先一步掐住了脖子,转眼就动弹不得。
此人带了一众护院前来,三五下就将蓬莱楼门前的守卫全都制伏。
街上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可大多抄起手来看热闹,竟连去报官的人都没有。
“我现在就划花你的脸!”她尖叫着,“我看你以后还用什么勾引我夫君!”
有人递上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她举起就要往窈娘的脸上招呼。
“你放手!”
空气猛地冲进肺管,窈娘无力地贴着墙壁后仰倒下,眼前视线模糊——是郑煜的声音。
郑煜一把推开了那拿着匕首的女人,他张开双臂护在窈娘身前。
“什么东西!”女人被推了一个踉跄,看清了来人是个书生,狠啐了一口。
“好啊,李舒窈,你还养着对你死心塌地的小白脸呢?”
周围人议论纷纷。
有人认得郑煜,知道他给蓬莱楼作词日久,却鲜有知道他也住在蓬莱楼中。
“识相的,就快滚开!”女人刀尖对着郑煜。
郑煜只是向后退了一步,离窈娘近了些。
“那你就去死!”她猛地发难,直冲上来。
一阵惊呼,终于有人想起来去报官。
郑煜蜷缩着倒下,窈娘眼前刚刚清明,撞入眼帘的便是大片鲜红染上郑煜的素白斓衫。
“……郑煜、郑煜!”她挣扎着爬上前。
那伤人的女人也吓得够呛。
“你……你怎么……你怎么不躲啊?”
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人群被疏散开来,让出了一条道路。
有人高声喊。
“康亲王驾到——庶民退避——”
那女人听了,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殿下、殿下——殿下你怎么来了?”她趴在地上去拽疾步走来的男人的衣摆,“殿下——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朝思夜想的女人究竟能好看成什么样——”
一个巴掌落在女人的脸上,她的厉声吵扰戛然而止。
“窈娘……”康王终于找到了窈娘的位置。
窈娘茫然地抬头,她将郑煜的脑袋抱在怀中。
衣襟上的鲜血还温热着。
“……殿下,”她说话间眼泪簌簌而落。
“窈娘你没事——”
“殿下你救救他,”李舒窈说,“殿下你救救他,窈娘给你当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