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你想干什么?”
函清去拍高仙琦的手顿在原地。
高仙琦看着函清背后的郎君也一脸惊诧。
“……将军?”高仙琦念道。
“阿郎你怎么出来了?”函清猛地回头。
“我再不出来,你还想在我门口听到几时?”郑煜瞥了他一眼。
函清:“舒、舒娘子——”
“她刚睡了,”郑煜道,“……所以你低声一点。”
函清马上闭了嘴,眼睁睁地看着郑煜拿起了他手上的信笺。
“阿郎……别、那个……我俩……”
函清怏怏地闭了嘴。
他已经看清了郑煜的面色。
冷面的将军回来了,方才那个柔情似水的郑子熙,只是舒娘一个人的。
“果然……”
郑煜喃喃念出声,函清和高仙琦什么都没听清楚,却谁也不敢开口去问。
果然上天没那么轻易把她还给我。
郑煜想。
兜兜转转。
他们。
还是逃不过。
往远处走了几步,到确定屋子中听不到他们谈话声的地方,郑煜才终于开口。
“整顿兵马,”郑煜道,“只领轻骑三千,我们以快为要。”
“高将军,”郑煜抬眼,“此去为救殿下,就算殿下得救,你我也仍是叛唐之人,我现在问你,此行你愿是不愿?”
高仙琦“咚”地一声单膝跪下,“将军和殿下,对高某有知遇大恩,高某必肝脑涂地以报!”
“好,”郑煜道,“你先点一千人备马,等我号令,下去准备吧。”
高仙琦抱拳道喏,转身便走。
“姜戍,”郑煜又点了人。
“在!”姜戍也学武人抱拳。
郑煜:“殿下信上写得清楚,殿下之志为何,想必你也能明白。”
“下官、下官……”
姜戍仰头看向郑煜,一下子慌张起来。
郑煜:“只是无须牵扯上我,向唐军投诚的,是你所领江陵军,我郑煜,和殿下是在一处的。”
函清听到这话,一下子急了,“阿郎、阿郎你说什么呢?眼下……眼下殿下未必——更何况小世子也活着呢?”
“箭在弦上,”郑煜缓道,“倘若王妃还在,殿下还算有些牵挂,如今……怕是没什么能拦住他。”
“阿郎也不能吗?”函清红了眼睛。
“你不是看过书信了吗?”郑煜对他一皱眉,“殿下将我舍弃的干净,早给我规划好了路途。”
“那、那……”
函清“那”了半天,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戍,”郑煜道,“九江的军马,我尽数托付给你了,广平王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能明白殿下的做法……高适,也算不错。”
“姜公,你我相交日久,缘分不浅,今日算我郑煜托姜公,此后……莫要、埋没了这些好儿郎。”
姜戍颤抖着长揖。
郑煜偏过头去,没有看他离开的身影。
函清:“……阿郎。”
郑煜将手中的信纸摊开,又阖上,终究装回了信封中。
“阿郎!”函清似有所感一般的,他直直地跪在郑煜脚下,“阿郎你让我去救殿下吧,阿郎我一定可以的,阿郎我一定能把殿下救出来的——”
函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郑煜的手落在他肩膀上,只是轻轻地拍了拍。
小郎君的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宽厚结实了。
郑煜还记得他刚刚被广平王送来的时候,瘦得活像麻杆,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总是面上带着笑,对一切都很感兴趣似的。
时光催人老,少年已成人。
“我不是个好老师,”他轻声道,“没给你安排好前途。”
“……阿郎,”函清哭着摇头,“不行,阿郎、我不能、阿郎,舒娘子不能没有你,你不能就这样——”
“有些东西要托付给你,”郑煜的声音很轻,他就这样平静地说着,“我要舒娘好好地活着,这事情交给你去做。函清,我从未强迫你做过什么不愿意的事情,只有这一件,算我求你。”
函清:“阿郎,别——阿郎……”
“带舒娘走,”郑煜说,“等过了这……几天,就去找广平王。”
“她放心不下阿侦,不论我和殿下如何,你们段时间内日子不会好过,广平王如今在朝中艰难,但是掩护个娘子,总不会太成问题……至于此后如何,你全都听她的。”
“阿郎!”函清去扒郑煜的衣襟,“你这样安排舒娘子,和殿下安排你有何区别?你就不怕舒娘子并不想按照你的心意办事,一心随你而去——那你这不是置舒娘子性命于不顾吗?”
……
郑煜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道。
“其实……我如今做的事,和给舒娘安排的路,并没有什么分别。”
兜兜转转,过了这些年。
原来此时和彼时,眼前的雪,和天宝十四载冬月初九的雪,并没有什么分别。
我们终究做不成……只为彼此活的人。
“哭什么!”他拍拍函清的后脑勺,“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多大的人了,想什么样子?以后……坚强点。”
……
屋子里有茶香。
李舒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
朦胧之中她想要睁眼,却无奈连日的奔波和方才一通折腾,已经叫她的眼皮和精神一样沉重。
“睡醒了吗?”
手指被人捏了捏,李舒用了全身的劲,才将眼睛睁开了个小缝儿。
郑煜面容映在烛灯前,他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渴了吗?”他问,“要不要喝一口茶?”
是子熙……
李舒有一瞬间不太能分清梦境和现实。
在她正要被困倦击败,闭眼再睡过去的时候,郑煜捏了捏她的面颊,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我一会儿要……”郑煜看着她道,“出一趟门。”
他说,“回来得晚。你要是舍不得,就快起来再看看我。”
话听清了。
又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李舒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猛地睁开眼,拉住郑煜的手臂坐起来。
郑煜笑着,目光黏在她身上,须臾也没有离分。
他不知道这些年的李舒怎样面对一个个长夜,和那些随之而来的倦怠的清晨。
他现在只是知道这娘子跟他在一处时,还是愿意肆无忌惮地放下所有的戒备心思,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托付给他。
他把手上的茶盏递过去。
在李舒看不到的地方,他不住颤抖。
“茶不是很新,”他说,“也没有什么名贵的香料,我放在账中提神,不是很好喝。”
李舒吹了吹徐徐而上的袅袅白雾,洇了两口。
“怎么不好喝?”她笑道,“子熙若半年没有闻到茶叶气,就是喝百年的陈茶也是极香的。”
他们相视笑笑。
各自咽下悄无声息蔓延开来的苦涩。
此间温度已经渐凉了下来,郑煜转身去寻了一件外袍披在她身上。
属于他们的时间就这样过去,由未知堆砌成的将来正等待着他们。
“……广平王开出的条件具体是什么?”李舒问,“殿下和阿侦能不能团圆?你能不能回到官场?”
郑煜:“广平王开出的条件如何,其实并不不重要。”
“现今能做决定的人只有一个,”他道,“就是皇帝。不论殿下会被送往蜀地囚禁,还是和阿侦团圆共享天伦,我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
李舒却也明白。
他们只能怀揣着一腔不甘冲上战场,或者……在朝廷的猜忌之下无辜命殒。经了这一遭,此地只剩下贰臣,谁还会真的把信任交付给他们?
“……那殿下起兵,是真的想要做九五之尊吗?”李舒问了一句。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事情也根本没办法去分辨对错。不论这江山是谁来做皇帝,她只想……她爱着的人都好好活着。
“你说呢?”郑煜抱起胳膊,倚在身后的柜子上看她。
气度不凡,这叫李舒想到从前喝过酒的郑煜。
他总能在端庄和潇洒间找到些切换的窍门,从前庙堂的中正气多一些,眼前却被沙场磨砺出了原本已经潜藏多时的锋芒。
不论如何,都不过是李舒喜欢的样子罢了。
“那应该……”作何决定?
她看向郑煜,却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他的神情。
“阿侦在沈娘处,李俶不会放心让我走阿侦,”李舒道。
郑煜只是点头。
“……你若不想继续和李俶共事,我们总能想到办法的,眼下江陵的形势并不好,”李舒皱眉,“安禄山死了,宇文川正要大举进攻洛阳,如今江南一线只有睢阳一道城池独自担着压力,反攻的计划建立在睢阳独自的支撑之下,这是万万不行……”
“舒娘,”郑煜终于开口,叫住了喋喋不休的小娘子,他伸手去压在她眉心,想要抚平其间的皱褶,“先不说这些。”
李舒顿了下,不解地看着他。
郑煜叹了口气,“睢阳不会出事。”
他勉强笑了下,随手一指,不远处影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手绘地图,李舒一打眼便知道,这是郑煜的亲笔。
“临淮、有贺兰进明驻军,”他又指向另一处,“彭城,许叔冀、尚衡的兵也不少。”
“只是他们都精明得很,还想看看,张巡还能撑多久罢了,”郑煜道,“现在援兵,河南道节度使还是张巡,再不然还有副使沈绩,打退叛军也是河南道的功劳,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睢阳是屯粮大镇,里面的人短时间里饿不死,没有上面绝对的调令,谁会在这个当空上把自己手上的兵卒奉上?”
郑煜转眼来看李舒。
他上了她的手,“这些事……”
李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些大义中夹杂的小小算计,这些到什么时候都放不下、忘不了的尔虞我诈……她这样满心忧虑地去和郑煜讨论,真就是、班门弄斧了。
“这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看到的,”郑煜笑起来,“但是现在……也无妨了。”
李舒被他这无能为力的笑颜撼得心里一沉。
“舒娘,”他忽地唤道,“咱们不说这些。”
李舒疑惑地抬头。
广平王以两日为期,不然就要举兵攻打。就算不出面议和,也应当整顿军队迎击才对?
想来广平王处还并不知道永王不在九江的事情……那现在是不是应该先传讯,等着永王回来商议,或者郑煜如果代掌军权,又能不能替他做个决定……
太多问题压在李舒的心上,莫名地,她有些头脑昏沉。
“……”她看向郑煜,视线也有些恍惚,她摇了摇头,握紧郑煜的手,“你想说什么?子熙?”
郑煜在她身边坐下,一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庞。
“说风月,”他道,“舒娘。”
他唇舌覆上来的时候,李舒已经睁不开眼睛。
她本能地回应所有热切,却也在这温暖裹挟中逐渐神昏。她丧失知觉,也不再思考,她沉溺在一个怀抱之中。
疑惑和恐惧攀援上来,却又被他轻轻吹拂而去。他们这样近,呼吸交错,十指紧扣。
她多希望、
他也多么希望。
此生,便就这样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