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李舒思绪一顿。
他可是……君主啊。
“不论是顾念亲情,还是碍于君臣忠义,总该有一个挂念他吧,可为什么两个月之久,就没有哪怕一支孤军想要救一救他呢?
——他的亲叔叔司马睿,就在长安城破、皇帝被俘、被百般羞辱的时候,在健康称帝了。”
这一桩故事,还是当年犹在东宫时,老师闲暇时讲给永王听的。
彼时太子难得也在,难说这是不是右相拿来恐吓太子的小心思——贵为九五之尊又能如何?手中没有权利,还不是任凭他人欺侮。
“绝不止皇家如此,舒娘。世界本来冰冷,有太多人可以为了一己私利搅弄风云、不计代价,横祸自天而降,从来不和任何人商量,就如同……昨天的平阳。”
昨天的平阳。
李舒心中道,今天的,范阳吗?
搅弄风云、不计代价。
李舒本想到了安禄山,可转眼看了看郑煜,她又忽然心寒起来……何止呢。
郑煜和她对视,读懂了她眼底的悲凉。
舒娘你看,就在你我眼前,动乱和太平之间仅仅一日之隔。
风平浪静之下有多少暗流汹涌,没法想象。
总有人不安平凡、总有人贪得无厌,总有人想要将世界的倾覆当做攀登的舞台。
于是炮火烽烟、流血漂橹,都是他登基的前奏,而千万黎民的哀嚎,只被当做盛大的乐舞。
……太沉重了,李舒摇了摇脑袋,郑煜的话压得她脑袋疼。
“无须论动荡与否,世间能有一人值得真心托付、全心信任,都是在太难得……子熙你若是有一日身陷孤城,就算是只有我一人我也必然策马来救!”李舒说着又将他的手捏紧了几分。
“局势动荡太快,”李舒头脑飞快地转动着,“子熙你这次回长安复命,就顺便跟王爷商量商量我们成亲的事情吧——毕竟永王殿下和娘娘为此担忧良久,不论是在府中办,还是在外另置场地,都要先与殿下娘娘商量好才是。”
“我阿耶这些年的关系也基本上都在长安,我有些闺中的旧友,但联系紧密的其实不多。只是想要请可儿出来需要你登门拜访一下——虽然欧阳氏不想和永王殿下亲近,但是我和可儿毕竟曾约定好了要当对方儿女的干娘……”
郑煜周身的血都凝固了。
他本还沉浸在晋愍帝悲惨的命运、世人情分的冰冷、还有不安好心的安禄山究竟有多大的野心……重重疑惑之中,突然叫李舒两句话给脑壳捅了个对穿。
只一瞬过后,心里的什么阀门被打开了,阵阵暖流涌泄而出,瞬间点燃了全身,“你、你说什么?”
“成亲啊,”李舒偏头看他,“我阿耶不是都点头了吗?”
成、成亲。
郑煜又在心里边念了一遍。
“嗯?”李舒看他呆住的样子好笑,伸出手去戳了戳他的脸,“反悔了?”
“怎么可能?”郑煜终于回神,“只是、是不是、太仓促——”
李舒摆手道,“仓促什么?转过年去你刚好弱冠,我也老大不小了。算一算……寻常京官外调一任都是两年,就算明年你和张公没能回调京城,任满时上书奏请几天婚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之前还有个阿耶横在当中,李舒没仔细考虑过,这样掰着手指头一数,才发现成亲这事情,还真是需要提上日程了。
既然出了门,子熙是肯定不甘心只陪着自己闲逛了事的。这眼看着被安氏在府中困了快一个月,她也不是耳聋眼瞎,不论叔杨怎么跟她粉饰太平,她也能嗅出来其中的不对劲儿来了。
郑煜的心脏怦怦地跳,他看着一旁还念叨个不停的小娘子,眼眶已经湿润发烫。
想想殿下给他攒的一小库房聘礼、自己托了人在长安相看的几处宅院,为数不多的对阿娘的记忆力还有她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小煜日后能娶个什么娘子……转头再看看她肩上的雪花,伸手拂去,微微冰凉——他们还在范阳,他也在太子和右相斗法的刀尖上。
他得再有用一点……是时候要撑起一个家了。
“……”他拉着李舒走了两步,闪身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胡同之中。
他低下头,一手抚了抚李舒的面颊。
他眼神太滚烫,李舒被盯得面上通红,刚才数着手指盘算如何嫁人时的勇气都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明年……”郑煜低头在李舒耳边说,“我们就回长安成亲。”
明明是相似的话,怎么自己说和他说出来,听起来就这么不一样呢……
世界不再喧嚣,这一刻时间也为之停留,郑煜俯下身,吻上了李舒颤抖的唇。
远处暗卫凑在一起嘁了一声。
这两个人可真腻歪,光天化日,还在大街上呢……实在没眼看!
……
太阳已经完全升上来了。停了雪,街上的人也眼见着多了起来。
李舒早起垫的两块点心已经被消化得差不多,郑煜看她东瞧西望的眼神,便知晓这小娘子铁定是饿了。
“有没有相中的?”他指了指周边店铺,对李舒说。
“那倒没……”她话音未落,却看郑煜也在四周寻觅些什么。
子熙并不是贪恋口腹之欲的人,李舒转念一想,该不会是……
果然,下一刻,郑煜便低声对她说:“往前十家有一胡姬酒肆,你觉得如何?”
李舒看向他。
“你看,”郑煜道,“在右边。”
李舒抬眼瞧了瞧立在左手边的胡姬招牌,心中终于有了底。
“喝点酒吧,”她拉着他快步往左边走去,“我也月余没尝到酒味了。”
……
“叔杨那么紧着不让咱们去北边,北边到底能有什么?”终于进了包间,四下没了别人,李舒拽了拽郑煜衣角,小声问着。
此处也是个妙地,外边歌舞声乐震天响,被人七拐八拐地绕了几绕,竟然安静下来。
想来也是,安禄山既然能在长安插好眼线,盯紧圣人的喜怒,此处有些他人势力也并不稀奇。
“太子。”
等走到了内间,郑煜才低声对李舒说了一句。
这样的地方建起来一个不容易,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就得抓紧时间跑路。平日里就全当个正经店面经营着,连消息都不敢随便往外递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郑煜也不会动用。
郑煜低头看了看李舒,拿了小厮奉上来的水壶给她倒了一盏。
本还想着是不是别叫她沾染太多这些事情……可看看她微蹙的眉间,又觉得这样糊弄她实在没必要。总归舒娘又不是不明事理、心思混沌之人。
“在府里听下人说起,”郑煜道,“好像在修什么工事,他们都叫‘雄武城’。”
“雄武城,”李舒念了一遍,“那得是建成了个什么玩意能起这么个名儿……”
郑煜笑着拍拍她后脑,“不过是个名字。当年天后在神都建的‘天堂’你不是也亲眼见了,无非就是高一些、大一些罢了。”
李舒想想洛阳的天堂塔,心道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那可是天后,天后自然想要什么就建个什么——东平郡王呢?这样大兴土木的事情,都不需要报告给朝廷的吗?”
郑煜回忆了一下,“之前还在长安的时候,广平王关注范阳这边的事,说过东平郡王请旨加固范阳城墙的事。”
李舒纳闷:“城墙?”
“是,”郑煜差不多将那奏章回忆得七七八八,“加固北城墙,为防回纥、契丹之用。那一次一起送回长安的还有不少契丹叛徒,据其奏章中陈述,范阳应当是战事紧急、危险非常之处……”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沉默了。
听听身边集市上的喧嚣声,再抬头看看不远处米店拜访出来的招牌,价钱都快折成长安的一半了。
“想想办法,”郑煜揉了揉眉心,“这什么城,我还是得亲眼看看才算安心。”
李舒握紧了他的手。
只怕是……她心道,待你亲眼看了,才更没办法安心了罢。
“小人问郑郎君的安,郑郎君来此,是想要用些什么?”
有人在廊上敲了敲门,站在门外问了一句。
“饽饦胡麻饼,”郑煜说。
只见那人缓缓推开门,进来给郑煜做了个揖。
郑煜抬眼,人是在东宫见过的。
两个人相看一眼,发现俱是认识的人,也就都放心了。
“这位……”那郎君抬眼看李舒。
“内子舒娘,”郑煜作揖。
李舒也起身交手,“二位既要谈正事,小女子便不叨扰了。”
李舒往外走了两步。心里虽然还是想要跟子熙呆在一起的,但这情形下,显然是人越少越好。
走过他身边,郑煜将她拦住。
“方便的话……”他转头看向郎君,“还请郎君找人,看顾我夫人一二。”
“自然。”
门外两人行礼,引了李舒出去。
迈过小门槛,外面就是另一个世界。
身穿百褶绸缎裙子的舞娘在正中的高台上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裙子层层舒展开来,四下里烛火掩映,衬在她身上金粉绣绘的图案之上,漾起令人目眩的弧度。
台下看客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阵阵声滔冲上来,简直要把人的天灵盖掀开。
炙肉和烈酒的香气扑面而来,。
李舒深深嗅了嗅温暖干燥的空气。
真好。
只是不知道圣人在大明宫中看安禄山跳胡旋舞的时候,是不是和她如今感受相似。边地民风淳朴,人心单纯,这样望过去,朝中那些晦暗好像都快要被爽朗的笑声驱散。
圣人去过不少地方,可终究还是难逃宫闱之困,他心里是不是也向往这样热烈纯粹的极北之地呢?
“拿些酒来吧,”她吩咐身边人。
说是一同喝酒来的,要是出去时满身清爽,就不对劲儿了。
她寻了个角落,对酒看着眼前繁华。
真不错,李舒想着,可今日之后,再行到这么远的地方,又该在何年月呢?
往上阁楼中,一处不起眼的屏风后,安庆和也咽下了最后一口苦酒。
就这么喜欢吗?
分离片刻,就值得你在此借酒消愁?
下人来禀说那两人精明得很,一路上转了八百个弯,最后没跟上,不过看着像是往北边去了。
“撤回来吧,别找了,”安庆和挥挥手叫人下去,又添上了一壶新酒。
雄武城毕竟是上书过的工程,就是真被人盯上了也好说话,朝中使些银子,把消息捂住了就行。
只是可惜了……
他暗叹道。
这么好的酒肆,竟然是太子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