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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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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路上,被早晚的凉风真切地吹到脸上,才能觉出秋天早已经来了。

    李舒后悔自己带的秋衣太薄,无奈将郑煜本来就不甚丰厚的行李又剥削了几层。

    两人停下来修整,郑煜将自己的水囊递给她,想了想,又把马背上的外袍扯下来,把小娘子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还说可以照料好自己?”郑煜哼了一声,“人还没走到地方,路上先病了一场。”

    李舒将衣裳拽紧了些:“谁生病了?我才不会生——阿嚏!”

    郑煜摇摇头,又把帕子递上去。

    李舒:“论起来……这个事情也不能全然怪我。要不是你为防我阿耶从后面追来,绕了这么远的路,咱们怎么就能赶上晋州的阴雨呢——没准此时范阳正艳阳高照,搞不好还有秋老虎呢……”

    “中秋已过,还哪里来的秋老虎,”郑煜好笑地拍拍她脑袋,“而且我绕道也不是为了躲你阿耶。”

    他离去前寻了季叔说明。

    老人家虽然无奈,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事情……从前阿郎常常不在家中,两个人尚且吵得天翻地。如今闲下来了,更不知道能是个什么光景……

    李舒:“嗯?那是为了什么?”

    “河东道刚刚受了东平郡王管辖,”郑煜道,“既然想要探一探咱们这位安公的虚实,总要先看看,河东道这样一座仓廪丰足的军事重镇,是不是安公谋划日久的成果。”

    郑煜:“中秋宴上他趁着圣人高兴忽地提了一嘴,朝中的人还未反应过来,节度使一职就已经被圣人放出去了。”

    李舒:“连太子殿下……和右相,都没有收到消息?”

    郑煜点了点头。

    李舒:“其实也不奇怪。当日安公开口管贵妃叫干娘的时候,想必朝臣、和圣人,都习惯他这想什么是什么的作风了吧。”

    郑煜:“就怕他想得太多——我们再走两步,到前面驿站休息,今日便不进城了。”

    “嗯?”李舒想要自己站起来却因浑身酸痛而失败,还要郑煜及时拉上了她的手,将人连抱带拽地揽起来,“今日不去平阳了?”

    “我倒是想,”郑煜将人送到马背上,“你若因这两步路,病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我还要留下来陪你——还不如现在慢一点。”

    李舒:“郑公铁面无私,怎么可能为了我一个小娘子耽误公事?你还是将我扔在平阳——”

    郑煜嗯了一声,“这荒郊野岭的,你身染伤寒,举目无亲地病了十天半个月,难免熬不住一命呜呼。到时候我郑煜也别想着怎么给你阿耶我丈人交代了,我直接挥剑自刎,去奈何桥上找你算账去。”

    “哦?”李舒开玩笑,“我这么惨——我都身死了!你还要找我算什么账?”

    郑煜:“当然是情债。”

    他一夹马腹走在前面,这厮马术愈发醇熟,如今就是在李舒面前也丝毫不怵了,“问问李娘子何以冷酷至此,撇下我孤身一人。”

    “啧啧,”李舒心里齁甜,“万一是你比我先——”

    “那你一定好好过日子,”郑煜转过头道,“我在桥上坐定了等你……总之你要活得好好的,这世上山川万物,我要是看不见的,你到时候再说给我听。”

    ……

    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两人在平阳城外不到三十里的民驿落脚。

    本想着平阳虽然不是什么大城市,可到底是整个晋州的首脑所在,往来驿站就算称不上豪华,最起码也该立整洁净。

    可眼前……

    李舒的退堂鼓打得比较早。

    早在他二人将驿马栓在马厩中,看到这驿馆非但一匹马都不剩,一旁仅有几头驴凑在一处……个个没精打采的样子,浑身臭烘烘,鞍子皱巴巴堆叠在一旁,

    李舒的眉头皱得比那脏兮兮的布料还难看。这品相……也太次了一点。

    “子熙,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儿呢?”李舒被熏得掩鼻,“这驿馆离平阳如此近,来往货商、通传信报的官员,不是都要落脚,怎么连一匹马都没有?”

    “确实有问题,”郑煜道,“咱们先去正堂,找驿差送信回去,平阳城中恐生变数。”

    “二位、二位,没有驿差,有事只能找我。”

    一个小老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后面,笑眯眯地盯着两人看。

    郑煜转身见礼,“敢问阿翁——”

    “我这民驿的小老板,”他呵呵乐了一声,“二位衣着谈吐不凡,必是大地方来的,须知我平阳绝非贫瘠之地,也就是这两天,叫你们赶上了个落魄样。”

    郑煜:“……此话怎讲?”

    小老翁侧身指了指前院,“二位要是不着急,到屋中喝些茶水、垫些干粮可好?”

    ……

    热茶进了肚中,李舒才总算稍微缓过来了一些。

    她捧着茶碗吹气,在白雾中看郑煜和老翁交谈,越谈越忧愁。

    “老板的意思是……”郑煜甚至想要被痛击一下,看看是不是在梦境之中,“是晋州受了饥荒?”

    李舒也给吓了够呛。

    难怪……一路上虽然路程不算长,为了节省时间,走的全都是官道,可竟然没有同行的车马,离开的人却见了好几波。

    “哎呦,”小老儿皱紧了眉头,“凶年饥岁、宝山空回。赶巧了临着收成的时候下了好大几场大冰雹啊,那谷子全都半生不熟地给砸烂在地里了。眼下是颗粒无收,人尚且饿着,更甭说驴子了。这些天秋雨是一场比一场凉啊,人不果腹,寒流又至……”

    “那也不应该……”郑煜的心凉了半截。如果真如老翁所说,已经到了饥荒的程度,朝中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那晋州的奏报、河东的奏报,都送到……什么人手上了?

    “晋州义仓就设在平阳郡,义仓之粮说是能抵三四年全州收成也不为过,官府怎么可能毫无作为?遇此灾祸,既不开仓放粮、也不上报朝廷?”

    “听说啊、听说……”老板朝郑煜凑了两步,“朝中的大人物今年有了新政策,将义仓中的陈粮变卖,换成布帛进贡,本来是说只卖出半数,可咱们多少年没见过天灾了……那上面的人但凡多卖一点不都是多得一份利?如此,义仓中还能剩下什么,可容不得咱们胡乱揣度。”

    李舒听得心中咯噔一下。

    记忆中什么事情突然和眼前老板的话重合在一处……是阿耶。

    他曾说过……杨国忠不知从哪里凑来的整整两府库如山海般堆积的布帛,也就是因此,杨钊练拔三级,一举成了当朝宰甫,还改了名字,哄得圣人高兴得不得了。

    前年端午华清大宴,上至王公下至小吏人人封赏。永王府为了接纳陛下赏赐,专门扩建了府库……就连当时正八品的小官郑煜都有加俸……

    “郎君,你和夫人是要去平阳不是?”老翁见郑煜不说话,上前去给他叹了口茶说,“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听小老儿一句劝,还是罢了。”

    李舒:“阿翁,平阳怎么了?”

    “你看——”老翁一指柜台,只见上面放着软塌塌一个小包袱,“今儿若没见着两位,我此刻都动身逃难了!”

    “听说……听说平阳是出了瘟疫,大头瘟,人得了之后头胀得有两个大。”

    “这都多少天了,这些日子看着进了平阳城的人就没有出来的——我的伙计早就跑没了,我也不打算呆着了。粮快没了,这地方三天见不着个活人,我也害怕了。”

    郑煜没有得大头瘟,可如今也一个头两个大。

    “阿翁,”李舒站起来,“这样吧,平阳……我二人还是要去的。”

    郑煜抬眼看她。

    李舒继续说,“我们也不耽误你离开,只是如今天色已晚,你容我二人在此休整一晚,明早我们必定离开,你这店中事物保管一件不少地给您原样放着,您看行吗?”

    “哎呦,”老翁叫唤了一声,“你这娘子倔得很。偏要去平阳做什么?”

    “现在去了要人命的,咱们避开不就行了?”老翁说得理所当然,“再说什么事都有朝廷呢,哪用得上咱们操心?”

    官府、朝廷,李舒暗叹口气,现在……怕是信不着了。

    李林甫独揽大权打击异己的事情,就是自己一个闺阁娘子都瞧得出来,皇帝却无动于衷。太子殿下一朝皇储,竟然要时时算计权衡才能保住全家性命。更莫要说近有蛀虫杨国忠,远了还有无数节度使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就算只说眼前……

    河东一重镇,受灾至此,远在长安的股肱之臣怕是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日日鼓吹盛世,黎民却仍在疾苦之中……

    老翁捋了捋胡子,“怕什么?朝廷就是拖几天罢了,还能当真不管这老百姓了不成?圣上可是爱民如子,当年广开言路纳谏,人家昭告天下谁人都可呈奏,是一顶一的好皇帝!”

    郑煜只得叹气。

    他说的每一句都没错,当今天下至尊之位上坐着的那人,的的确确是一顶一的好皇帝,只可惜……是曾经。

    他不知道,圣上改元天宝以来,朝中再无谏官。李林甫以“天下承平,谏官无用”之名提议取消谏臣,那个三十年太平天子竟然志得意满、理所应当地答应了。

    他目之所及……美妻、孝子、贤臣,什么都有了,哪里还能管他的子民是不是失去了什么呢?

    “实不相瞒,”郑煜起身道,“在下正是朝中官员,”他将怀中有右相府上刻印的通关文牒露出一角给老翁看,“此番携内子来此,本为探亲,但是恰逢此事,却也不得不管。”

    郑煜:“我多付两日的住资,还请老板容我们今日暂住,您大可安然离去,我二人自会代老板关店。”

    “啊……那倒是没什么……”老翁看着郑煜递上的银子,咽了咽口水,“反正这地方也没什么人来,你们自然是,想待多久便呆多久了。”

    他伸手拿了银子,“二位……请自便吧,小老儿还惦念家中孙子,可就……先走一步了?”

    郑煜作揖与他道别,起身时人已经不见了。

    李舒翻了翻包袱,好在两人在路上备的胡饼还有一些,勉强解决温饱问题。

    郑煜抬眼,却见说话间太阳已经落下,黑暗一点点漫上来。

    秋凤一阵阵地吹,这白日,是越来越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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