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怪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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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钢琴曲, 悲伤得像是要给人送终。
朦胧的视野里火光漫天，鼻腔烫得难受，无法呼吸, 黑雾遮天、暗得骇人，火光又耀眼得惊人。
背后是建筑的碎石, 颈侧是险些夺走他生命的弯折钢筋, 浑身都痛得要命。
五十岚焰抬眸, 久违地看到十岁的如月时雨。
【是梦。】
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毫无良心地勾起嘴角。
“既然是梦, 就说点好听的吧。”他说。
晃动的火焰没法照亮少年的眸子，如月时雨用稚嫩的嗓音跟他说：“杀了我。”
这一声与其八年后的声音重叠, 无情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五十岚焰哈哈大笑起来，腹部的伤口像是被拉扯到，痛得他两眼发白：“嘶——妈的痛死。”
小少年的表情模糊起来，声音却依然清晰，这次没了八年后那恼人的声线，徒留孩童的困惑。
“既然那么痛，你又为什么在笑？”
“嗯？”五十岚焰眯起眼睛，想看清少年的面庞终是无果, 视野十分不给力地越来越模糊, 他声音嘶哑，“啊……”
但他记得这个时候, 对方朝他伸出了手。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维持着笑意, 只是狠狠地蹙眉、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手, 伸向记忆里对方手的位置。
少年咬牙切齿道。
——“我在笑你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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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扑了个空。
五十岚焰睁开眼睛, 看到少女的面庞和自己在虚空中握紧的右手。他正躺在台阶上, 枕着少女的大腿。
回道堇眨眨眼, 收回手问道：“您醒了？”
“原来如此……”五十岚焰疲惫地放下手，推开对方想帮忙的手，强撑着坐起身，冷冷地看向少女，“是你的能力吧，那烦人的钢琴声。”
回道堇回答说：“那是您的心声。”
“……我知道。”五十岚焰垂眸看向少女的长裙，本来空荡荡的地方被撑起来，裙子下摆露出她光.裸.的脚，少女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脚趾。
“在时雨先生给您恢复脏器的时候，我看着学的。”回道堇说着抬了抬腿，动作非常不自然，“但是还是不太习惯，没有办法站起来。”
“是吗，学得挺快的。”五十岚焰听着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皮外套早就被扒了下来，腹部的伤口是如月时雨修复的，其他地方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也被他看到了。
回道堇听到对方略显恼怒的心音，赶紧解释道：“除去腹部和额头的伤口，其他地方都是我给您治疗的。不如说，我补充了咒力给您，大多是靠您自己的修复能力。也许这才影响了您，让您听到了琴声。”
“难怪。”五十岚焰握了握拳，“你怎么把时雨赶走的？”
“时雨先生看出来我想支开他了，可能见我没有恶意、您身上也没有致命伤，这才离开的。”回道堇顿了顿，说，“我和他坦白了我的能力，所以，他应该是猜到了。”
她说着看向五十岚焰的血色双眸：“他猜到您不想被他看到更狼狈的样子。”
五十岚焰听了忍不住嗤笑起来，喃喃道：“那不就跟全暴露了一样吗。”
少女垂眸摇摇头：“没办法，他的直觉太准了。”
“话说你啊，一口一个先生，举手投足也不带一点小朋友的味道。”五十岚焰身体前倾，放松地撑着自己的膝盖，“你死在哪一年啊，姐姐？”
回道堇听了掩嘴轻笑：“您比时雨先生要犀利一些。”
“他是属于别人说什么都信，没那直觉早凉了，可我不一样。”五十岚焰笑得邪气，“我谁都不信，说什么也不爱信。”
“哈哈哈。我死于五年前，诞生于两年前，若能活过今年，就是十八岁了。”回道堇放下腿，笑得自谑，“当然，前提是如果我还能被当做人类的话。”
如月时雨走前点燃的地毯还在燃烧，回道堇用能力持续生成东西丢进去，维持光线。
五十岚焰挑眉，说：“生成一点光不就好了？灯泡什么的。”
回道堇摇摇头说：“我不敢。”
“两年前的失踪案是我在愤怒中失手杀了人，再者，虽然近两周的失踪案是没能避开的意外，但这也不能是杀人的借口。”回道堇说着看向门外，火光闪烁，“我被关在高塔中不知道这里的全貌，我怕当光弥漫时，这里留有我杀了人的痕迹。”
“……我希望爷爷只能看到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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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时雨从咒灵身侧跳回来，看向银发的青年：“果然是小堇的力量。”
“对，让老人成为特级咒灵的是小堇的诅咒，老人自身没有什么咒力。”五条悟说着伸出手，瞥了一眼少年，“另外两根宿傩的手指，一根在大腿，另外一根在脖子上，怎么弄？我可以直接把它的腿卸下来。”
“稍微狠一点也是没有办法，好在他没有理智。我可以修复咒灵的身体，只要您别把他轰得二度去世就行。”如月时雨将刀刃正过来，“我来牵制他的动作，不用怕打到我。”
“噗嗤，真的吗？”五条悟抬抬手指，笑着挑衅道，“被打到了可是很痛的喔？”
回馈挑衅的最好方法，就是反向挑衅。如月时雨回头挑眉，笑说：“先打到我再说吧。”
语毕，少年像燕子俯冲出去，刀碰撞在特级咒灵格挡的手背上，上面附着钢铁的保护块，与刀刃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回道堇的能力在脱离主动性地去保护这个特级咒灵，总能生成保护块去守护特级咒灵的肉.体。
少年的死气之火包裹妖刀，手腕用了巧力直接熔断了接触面，将保护块挑下。特级咒灵缩回手，怒吼着一拳一拳砸向如月时雨，后者不擅长力量的较量，用刀背不断地借力，让对方的拳向拐弯。
五条悟眯起一只眼睛，像瞄准猎物的狙击手。
杀死容易，活捉难。向来如是。
但这种体验非常陌生，五条悟忍俊不禁，手却是极稳：“术式·苍。”
话是说得狠，但他还是选择了能够准确定向的术式。
如月时雨垂眸，立刻向下释放死气之火，令自己高高地腾空。特级咒灵不知危险，注意力全部被少年吸引。
特级咒灵的腿部像是被小型黑洞吸附，整个下半身都扭曲起来。失去下半.身不过是眨眼之间，特级咒灵摔到地上才意识到自己受了重创，断面在瞬息中被回道堇的咒力包裹，缓慢地生成新的下.肢。
少年用了咒力，将刀鞘狠狠地砸到地上。刀鞘巧妙地擦着宿傩的手指插.入地面，将特级咒物远远地弹起，五条悟伸出手轻松地接住手指。
如月时雨收了火焰自由落体，向下的刀尖直冲特级咒灵融于脖颈的最后一根宿傩的手指。特级咒灵仰躺着伸出双手，像是要将少年活活撕裂。
刀尖裹着死气之火穿透特级咒灵脖颈上形成的保护块，精准地将特级咒物剜出来，而特级咒灵的双臂早已被五条悟以同样的方式毁了去，毫无仁慈可言。
少年随即跨坐到哀鸣的特级咒灵身上，用膝盖压着其胸脯，唯独将其脖颈上的致命伤迅疾修复，然后捡起手指迅速撤回到青年身侧。
如月时雨用死气之火将哀鸣的特级咒灵如牢笼一般包裹起来，说：“我去把小堇叫来？”
五条悟摇摇头，看向不远处：“不用，她来了。”
如月时雨也侧眸望去，那少女还不习惯用双腿走路，被五十岚焰撑着小臂，颤抖着踉跄。
可她的的确确在尝试用自己的双腿向前走。
如月时雨见少年无恙，心中松了口气：“你就没有更绅士一点的扶法吗，五十岚焰。”
五十岚焰翻了个白眼：“我够绅士了。”
“手指都已经取出来了。”五条悟对少女说，“我没有时间给你一一解释，但老人确实是被你诅咒了。”
五十岚焰开口喝止道：“喂！你知道委婉两个字怎么写吗！”
“焰。”如月时雨唤住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五十岚焰瘪瘪嘴，小声道：“……嘁。”
“诅咒的定义很广。”五条悟说着走向前，蹲下来看着少女，“结论而言，他是因你而生成的咒灵，他的行为都是你在潜意识中的想象。你要学着变得更加坦诚，去面对你所做过的事情。”
他停顿片刻，沉声道：“没有什么比‘诅咒’还要坦诚的东西了。”
少女攥紧了拳头又松开，红着眼眶看着毫无理智可言的咒灵，其外貌几乎没有人类的样子，彻头彻尾是咒灵的身体。
“我无所谓他的外形，我只是希望他能认出我来，但我又害怕他会凶我，怕我会让他失望。”回道堇深呼吸一口气，吸了吸鼻子，又说，“我活成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样子。”
如月时雨深深地看着回道堇，后者注意到视线，与其相望。
回道堇松开五十岚焰，慢慢地走向站在火笼前的如月时雨，莫名地，她觉得对方正在于其共情，似乎是有相似之处，那双金色的眸子里是挣扎，也有坚定。
“时雨先生，您愿意分我一点勇气吗？”豆大的眼泪顺着颧骨，一滴两滴接连落下，回道堇抿了抿嘴唇，声线发颤，“把这里都烧光吧。”
如月时雨闭上眼睛，手指向里一勾。
回答她的是以他们为中心，无情地吞噬一切，向四周扩散开的火焰。
回道堇走向特级咒灵，火笼像是拥有意识向两侧扭曲，为少女的通行开辟道路。
她看着特级咒灵，四肢还在扭曲地生长，面目扭曲，哪还有她爷爷的模样。
可她还是轻声开口。
“爷爷，我是小堇。”
“您说过，我们的姓是绕路的意思。明明这里是依据我的渴望而形成的领域，我走到您的身边，居然也花了这么久，一点都不愧对这个姓。”
“我很胆小，从小就很胆小。我害怕一个人待在播放着古典音乐的店里，可您告诉我这是雅致，是后来的年代里出生的孩子很难体验到的风味。我不懂。”
“您常说您活不久了，让我拥有一技之长，至少日后不会饿死。每天训练都好苦，我不懂事，当时真的好讨厌小提琴。您晚饭的时候会哄我，那才是我熟悉的您。可越哄，我越委屈，最终哭闹到您也红了眼眶，忍不住吼我。”
“在您去世后，我们乡下那套房子归了远房亲戚，我和他们不熟，也不懂那些纷纷扰扰，当时有很多好心的阿姨帮我，都是儿童保护中心的人。一个人了之后我才体会到您所说过的‘雅致’是什么，音像店的音乐确实是唯一能够安慰我的东西。我怕黑，深夜醒了总是会把音乐放到最大。后来我才知道，这可能成了谣言形成的导火索之一。”
“儿童保护中心的阿姨们说，你们去了很好的地方，我也会越来越好，几十年后，就能带着很多美好的故事与你们重逢。”
“可没有人相信我，外面明明好多怪物，两周前我才从来客口中听说那就是‘咒灵’。那些阿姨们死在了它们手里，我彻底不相信了，我没法相信了。”
“……我努力过了，爷爷。”回道堇流着泪，泪水越来越凶，语气却是越来越平淡，“可是我太小了，我真的尽力了。”
“然后我好恨，好恨。每天深夜都在音乐声中哭泣，我不懂，既然是那么好的地方。”
——“为什么你们不把我也一起带走。”
火焰冲天，黑夜亮如白昼，燃烧声不断，烟雾被五条悟用咒术拂开。
如月时雨咬紧了嘴唇。
特级咒灵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安静下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少女。
回道堇跪坐到他身侧，说：“爷爷，我杀人了。”
她的声音终于哽咽起来，断断续续，近乎听不清晰。她攥紧腿上的裙子，将头深深地垂下，动作像是在神前忏悔的修女。
可她不是修女，老人也不是神灵。
“您说，我是不是、没法和您去同一个地方了？”
特级咒灵的胳膊还没有长全，抬起断臂左右动了动。回道堇困惑地向前凑近一点，那断臂轻而笨拙地拂去了她的泪水。
这一瞬间情绪崩溃如山崩地裂，在少女近乎失声的哭号中天空撕裂开来，整个领域开始瓦解。
五条悟走近如月时雨，对方眼尾泛红，正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斜插着的刀鞘。
他说：“我对我的学生，说过一句话。”
如月时雨眨眨干涩的眼睛，哑声道：“什么话？”
“‘爱是最扭曲的诅咒。’[1]”五条悟伸出手指，将对方垂至额前的一缕长发勾起来撩到后方，“然后我今天才意识到，这种‘爱’不仅限于情.爱，范围非常得广。人到头来还是自私的，感情尤其。”
他说着看向天空，碎裂的领域像是流星雨洒入火海。
“所有人都在或多或少地诅咒着谁。可能是爱，也可能是恨。”
如月时雨不动、不语，五条悟蹲下来抬头看着他，终于得以与对方相视。少年不躲不避，直直地看着他，墨镜一闪一闪的映出火光，却并不能很好地遮住对方蔚蓝如天的双眸。相交的黑色镜片与蓝色六眼，宛如黑夜与白昼的相融。
而五条悟也忍不住想，在这个视角看起来，就像是世界在以少年为中心瓦解，带着壮烈的美感。尤其是对方金色的猫瞳，像是对什么着了迷，却又毫无灵魂地聚焦。
他浅笑着站起身，近乎诱哄一般说道：“向上看看吧，很好看的。”
少年的视线随着对方的六眼上移，余光映入正在消散的领域。在火光中又像是被烧掉的纸张，带着火星四散，却让少年逐渐收回了神智。
“确实很好看。”
“是吧。”
而五十岚焰看着二人的背影轻叹，将外套穿好。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
一个人的力量，终是改变不了历史的洪流。
——更改变不了感情这种无厘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