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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病秧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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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陈五幺的悲剧就是, 他不是人,但又不是完全不是人。

    他是妖,但也不完全是妖。

    他如果是人, 那他一定是一代名君,他会是大临乃至于三皇五帝时代降临之时就开始算的最圣明的天子,他一定能开创难以想象的盛世愿景。

    圣君名臣,一代代千古流芳。

    他要是妖也好, 不知情爱, 不知何为心痛,一生就只为追求自己的夙愿。

    可惜他都不是。

    陈幺还掐着王妄的咽喉,他身量并不低, 只是有些削瘦,那张圣洁的脸发丝尽散,瓷白的脸庞因为愤怒染上了一层绝艳:“闭嘴。”

    他挣扎得够久了, 他夙夜难寐、他呕心沥血,“没人能挡孤的路。”

    王妄不想挡陈幺的路, 他就是喜欢他而已,乡下来的土狗看到了高坐玉台上的小菩萨, 他愿意为他俯首称臣、他想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他低头抵在陈幺的肩上,呼吸都变得沉重:“等你好了,就能出去走走了。”他知道陈幺没有情爱, 他并不恨他,他就是有些遗憾, 他摩挲着撩起陈幺的脸庞的一丝长发, “东海好大, 小心迷路……万妖窟有片好美好美的鸢尾花……”

    王妄走的六年, 真的去了好多地方。

    陈幺忽然噤声, 他倒不是完全不知道情爱,他就是不太懂:“为什么?”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为什么自己现在疼得要死,挖心挖肺的切肤之痛,他还在哭,像个小孩子一样哭,“我好疼……我好疼啊。”

    王妄是想抱一下陈幺的,可他动不了,他很多时候都感觉很无力,小时候他看着他生病,看着他奄奄一息。

    他小时候真的好想长大。

    可他长大了也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他最后笑了下,他很狂,生性桀骜阴鸷……他八岁就知道什么是抽皮扒筋、五马分尸,死在他手下的人或妖,以百万计数,他这样的人,到最后竟然也是温柔的。他知道陈幺不知情爱,他知道陈幺不会疼,他以为陈幺到现在还在骗他,但他还是很温柔,“不哭了、最后、一次了。你再也、再也不会疼了。”

    傀儡是没有心的,傀儡是不会疼的,他在走的时候不觉得自己疼了,但还是好爱他,“你真好看。”

    “……我下辈子、还想、娶、娶你。”

    陈幺不喜欢王妄喊他媳妇,天妖生而知之,生性冰冷孤傲……它们傲到什么程度呢?自天地诞生以来,就没人知道天妖还能把人炼制为傀儡。

    把和它们交配过的人炼制为傀儡。

    生而知之、拥有着无比美丽的皮囊天妖自诩高贵是天之子,从不屑这份天赋,一直秘而不宣。

    它们不需要伴侣,也绝对不会雌伏。

    天妖生来为王。

    为什么说着一代的钦天监惊才绝艳呢,他们能抓到天妖,他们还能把天妖和三师傅的执念炼制半妖陈幺。

    陈幺不是天妖,没有天妖那么孤傲,他是人,是人就可以不择手段,把王妄练成傀儡,他就掌控了普天之下最强的相师。

    无双的智谋和无上的武力,他马上就能实现毕生的夙愿。

    王妄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陈幺不敢。

    天下人都要杀他,他为什么要信王妄不会杀他,他又不是疯子,他又不是王妄那个疯子。

    陈幺缓缓蹲下,他发丝尽散,眼眶红肿,连呼吸声都微弱了,他拉了下王妄的衣摆:“我疼。”

    “我好疼。”

    傀儡不会回答。

    陈幺抱着脸,哭着大笑:“孤不悔、孤不悔。”

    “孤……不悔。”

    “孤不悔。”

    王陆察觉到变数匆匆赶来,但他赶来却什

    么都没看到,福寿殿就一具服毒自尽的身体,他借接天机演算,只能算到陈幺在福寿殿说着孤不悔。

    辰帝说了一万零一声孤不悔。

    ……

    王陆再想往下查,就什么都查不到了,辰帝失踪了,他小师弟也失踪了。

    两个活人就这么没了。

    王陆一直没放弃寻找,可天下苍茫,他能往哪里找他的小师弟?

    卫贤知道了消息后恐慌了一段时间,陈幺不死,他心难安。他还一度是怀疑王陆他们把陈幺藏了起来,但几次交锋都没个结果,他也只能接受现实。

    陈幺的身份见不得光,卫贤和王陆双方默契地让辰帝病逝了。

    卫贤其实也想让王妄病逝的,但王陆不同意,他坚信他小师弟没死。

    天元八年,辰帝病逝,同年,大临杀神王妄对外宣称闭关。

    还是天元八年,岁末,钦天监大师傅卫贤从宗室抱一子继位,亲自教导幼帝。

    ……

    ……

    山神庙。

    陈幺咳嗽得愈发厉害了,他的衣服早就破烂的不能看了,昔日吃穿用度无不精细的天子落魄得像乞丐一样,他在柴火堆旁烤火:“齐哥啊。”

    系统担忧地看了眼外面的昏沉的天色:“冷吗?”它看了眼在一旁站着、一动不动的王妄,“叫他抱着你吧。”

    “不要、咳、咳咳。”

    好一阵咳嗽声后陈幺才安静下来,他的脸脏兮兮的,“齐哥啊,我要死了。”

    系统希望陈幺早死早超生:“你是该死了。”

    陈幺撇嘴:“好无情,好冷酷哦。”他揽了下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

    陈五幺不是真的妖,他有情,有情就会后悔。

    “一年两年、或者是十年、百年?”

    系统也不确定,“你还是第一个想逆练傀儡的天妖,哦,不,你是第一个想逆练的傀儡的半妖。”

    “能就行。”

    陈幺搓手,“我就是担心会失败。”他不是天妖,他是半妖,他虽然继承了天妖的天赋,但也不是完全继承了,天妖出手逆练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是半妖,很可能会出问题,“你说他活过来后会不会变成个傻子?”

    系统推算了下:“不排除这种可能。”他见陈幺又皱眉,“不过你是在我的指导下逆练的,应该不会出现他变成傻子的极端情况。”

    陈幺稍稍放心,他是真的有点难受,鼻塞脸红:“我是不是发烧了?”

    系统给他量了下:“是有点热。”

    陈幺这才觉得自己真的该死了,他这破烂身体是挺不过这场风寒的,他扭头看着王妄,叹气托下巴:“想我一生英明、机关算计,竟然栽在这么一个蠢货身上。”

    系统:“……烧傻了?”

    就他们俩,陈幺在说什么鬼话。

    陈幺费劲爬起来,哆嗦着把火给灭了:“放火烧山可是要蹲号子的,我要做一个文明的好市民……淦,这不是我家啊。”

    他觉得自己真的有点糊涂了,“齐哥啊,你说人的一生是不是要背上很多情债?”

    系统安静了下:“你有没有想过,是有个人,从始至终的爱你。”

    陈幺烧糊涂了:“嗯?”

    他哼哼唧唧,“你说啥?”

    系统看着他,声音低低的:“没什么。”

    陈幺哦了声,天道无情但慈悲,他就是把王妄练成了傀儡,还是可以再逆练回来的,不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不是天妖,说难听点,他就是个杂种,他身体那么弱,动用一次妖力就是极限,再用就要赔上自己命了,他说他的家不在这里,可他在这

    里也待了二十年:“齐哥。”

    “我还想再看看他。”

    “我想跟他说对不起。”

    “凉州那一次、把他炼成傀儡这一次,我想跟他说声对不起,你看他那么喜欢我,我没一次选信他的……是我让他死的。”

    “他小时候真的好讨人烦啊,我不喜欢他,我有点烦他,一个小屁孩,话和心眼怎么那么多,还傻傻的,他还叫我媳妇,真的烦人。”

    陈幺半躺着,胸膛起伏接近于无,二十年,他有些错乱:“我不是人啊,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分不清、我感觉不到。”

    要是真的能分得很开,他也就不会难受了,他这时候、烧糊涂的时候,真的以为他是五幺,杀了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的陈五幺,他难过得厉害,“他是不是到死……都觉得我不喜欢他。”

    “是不是觉得我一点都不爱他。”

    “我也这么觉得的,可我好痛、我才知道他说我不会痛、真好是什么意思……我、我,我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疼啊。”

    “蠢货。”

    “……真蠢。”

    陈幺的脸已经通红了,他去看王妄:“王妄……阿妄,小妄。”

    “抱我。”

    “抱我一下……”

    “我想……”

    “……我好想你。”

    傀儡没有心,傀儡不知道疼,傀儡静静地看着陈幺朝他伸手,直到他无力地垂下,青年还有张无比美丽的脸,只是多了些许脏污。

    他的手臂苍白泛青、指尖纤白细瘦。

    破庙里偶有风声。

    王妄和一具尸体待了十年,他看着那具尸体腐烂、生蛆、化为白骨,他看着、就只是看着,傀儡没有心,不知道什么是情爱。

    陈幺死后的第一百个年头,王妄终于醒了过来,山神庙遍结蛛网、早就没有人烟,灰尘都落了好厚。

    王妄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他决定先离开这,就在他要离开之际,他看到了一具白骨。

    那白骨很漂亮,每一寸骨头都泛着苍青的玉色,他脑子里忽然跳出来一个想法,然后就再也挥之不去。

    这具白骨生前的主人应该很漂亮。

    王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反正他就是这么觉得,他要走,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不舍,那具白骨好像是在朝他伸手。

    他犹豫了下,探出指尖碰了碰:“我们是不是认识?”

    “我不记得了。”

    陈幺的逆练不出意外的出了问题,王妄没有变成傻子,但他遗忘了所有。

    王妄确实想不起来了,他抓起陈幺衣服,把骨头收拾成一个小包背上了:“你也是人吧,这里好像都是妖,我们走吧。”

    他想,至少可以把它带回有人的地方安葬。

    王妄出山的时候已经是一百年后,他背着一具白骨漫无目的的游荡,过去了百年,早就物是人非,大临解决了外患没解决内忧,在六十年前就改朝换代了。

    昔日的大临就剩下一座皇城。

    王妄没想到早就应该破败的大临皇城还有相师留下的手段,他走了进去,这里好像是与世隔绝,殿前的牌匾还清晰着——福寿殿。

    这应该是前朝辰帝的居所。

    辰帝病弱,足不出宫,最后也毫不意外地病逝了。

    福寿殿早就没人了,就一个老仆还在做扫洒,他老了,眼睛不好使了,耳朵也聋了,他其实还有点老年痴呆。

    辰帝没死,辰帝就是失踪了。

    长生一直在这里等辰帝,他终于等到了,他颤巍巍地跪下,头发花白,身姿佝偻:“……恭迎殿下,殿下万安。”

    辰帝的奴才?

    前朝余孽?

    王妄上前,想多问一些,那老仆却已然没了声息:“……”他很老了,太老了,一百三十多岁的高龄了,他没再看那老仆,而是径直走了进去。

    他总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寝殿,书房……还有个偏殿储存着许多旧物,可能是有相师的阵法在,这里并无太多陈旧之意,王妄拿起来一个鹿皮小靴仔细端详,好熟悉。

    真的好熟悉。

    可能是因为阵法里闯进了生人,原来精致的鹿皮小靴在王妄掌心瞬间化为飞灰,王妄试图挽留它,但并没有成功,不只是鹿皮小靴,这一殿的旧物都一一在他面前湮灭。

    他伸手去抓,只在掌心下留下了一抹灰。

    王妄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好像什么他宝贝了很久的东西不见了,他沿着殿里走了一圈,最后看向了书房,福寿殿被阵法保护的就这三个地方,寝殿、储存旧物的偏殿,还有就是书房。

    书房里堆着许多书,它们见不得光,就算王妄动作很快了,它们还是在消失,它们还在的意义就好像是等着一个人回来。

    王妄不死心的书房里乱翻,最后在书桌的暗格里发现了一沓小像,里面是个男孩的小像,蹲床角的、背书的,接连十一年,孩童、少年、青年。

    栩栩如生,幽默趣然。

    如果那处偏殿记得是一个人前半生,那这些小像就是另一个人的前半生。

    从孩提到少年再到青年。

    王妄抓着这些小像,忽然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悲痛,这是他、这是他,这是有人画的他,他想把这些小像留下,但就像他挽留那鹿皮小靴一样,他掌心只是多了一道黑灰。

    他抓不住,他留不下来。

    王妄在原地站了良久,他很不想去那寝殿,又很想去……他最后还是迈了进去。

    ……

    王妄听了一万零一声孤不悔。

    ……

    王妄其实是听了一万零一声孤悔了,他说着不悔其实是悔了,年轻的天子跪地疯癫,瓷白的脸、眉心鲜红的朱砂,那张圣洁似仙的脸庞发丝尽散,最后带着傀儡离去:“陈幺、陈幺。”

    他声嘶力竭,“你去哪?别走、别走啊。”

    他是谁?

    他背后白骨是谁?

    王妄终于知道了,堪比天人的相师这会连走路都踉跄:“你好容易才能……”他抓不到、他碰不到,“才能活下去的。”

    他抱头痛哭,面目狰狞,“啊啊、啊啊啊!”

    “别啊。”

    “不要,我不!”

    一切都串连了起来。

    百年前,陈幺悔了。

    百年前,陈幺带他走了。

    百年前,陈幺成功了。

    百年前,陈幺死在了他眼前。

    百年前,陈幺的尸体的腐烂在他眼前。

    百年前……他还朝自己伸手……想要他抱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妄抱头,好痛、太痛了啊,他哭,他又笑,“原来你爱我啊……你爱我啊……原来你说你疼是真的疼……我、我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我……”

    爱恨刹那,王妄明明那么疼,但一想到陈幺爱他,他又平复下来了:“真好,真好。”

    “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结发为夫夫,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互相没有猜忌,关系非常的亲密。你我结发为夫夫,相亲相爱两不相疑。如果有幸活着,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就算是死了,我也会永远思念你。

    王妄抱起背后的白骨,走向了寝殿,躺在了他们一起睡过的床

    ,床前的囍字已经消散了,但痕迹还在,还像是新婚燕尔呢。

    王妄把白骨摆到他怀里,在小心翼翼地搂住后,自绝气息。

    如果有幸活着,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

    ……

    相师没有长寿的,王陆等他师弟等到死也没等到,他虽然不知道他师弟去哪了,但他坚信自己师弟还活着,他还坚信他师弟一定会再回福寿殿的。

    他这辈子没什么放不下的,唯独对这个师弟有些内疚,唯独对一代人杰的辰帝有些敬佩……他临死前,以全部修行封存了福寿殿。

    任时光冉冉,他要等他师弟归来。

    王陆是走了,王陆的徒弟还活着,他一直惦记着自己师父的嘱咐,在接到消息后就迅速赶向大临旧都朝玺。

    福寿殿大门开着,但空荡荡的。

    王陆的徒弟心知这是他小师叔回来了,他还在拘谨着要怎么打招呼……寝殿门没关,他朝里一看——一具尸体和一副白骨相互依偎着。

    尸体神态平和,似有笑容。

    他死前好像是知道了什么高兴的事,竟然还是幸福的。

    —

    —

    小土狗真的很好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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