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活死尸
从粥场回来小郡主就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低着头,双手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刺猬,将自己紧紧的缩成一个团。
“心里不开心也没用,事情总有结束的时候,而且这事不怪你,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狐司虞看不下去,抱着澈寒轻轻的说着:“想太多了也伤身体。”
小郡主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又把头低了下去。
她从未见过今天这样的场景,皮包骨头的灾民为了一口饭而情绪高涨到何种程度,每一个偏激的行为都仿佛是一根刺一样深深的刺入她的心里,那种深深地无力感谴责着这个善良的姑娘。所以她才逃离这个地方,尽管自己还想尽一些绵薄之力,但是终归还是有些害怕。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作为世外高人的代表,狐司虞却从头到尾只字不提灾情如何,甚至还能睡着的。
她想不通,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想通。
马车很快就到了她的府邸,与去的时候不同,兴高采烈变成无精打采,小郡主像是终于找到了港湾一般,下了马车就往府门内跑去,没有与任何人说一句话。
狐司虞也从马车上跳下,迎面看着正对自己笑着的严为公,轻轻一笑,只觉得这人有趣,也不搭理他,转身离开了。
但是严为公何许人也,他的脸上不仅没有露出半分不悦,反而还高声吆喝起来:“您慢走。”形象宛若走狗,点头哈腰。
等到这两个人离开,严为公才一转身,掸掉衣角上的尘土,昂首挺胸起来。轻轻的一声鼻息一哼,往自己的车驾走去。
终究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
“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严为公低头对那个弯着腰的奴才说着。
“老爷放心,属下当然尽心去办,已经安排好人去找那个刁民了,相信很快……他这辈子都不能去找六奶奶的麻烦了。”
“事情越快越好。”严为公轻声的说着:“他活的好好的,我睡觉都不安生。”
“老爷放心。”这奴才扬起自己的脸,挺起瘦弱的胸膛,用力的拍了两下。
听到这里,严为公才安心的上了马车,留下那奴才在车轿旁边跟着,高声吆喝一声:“起驾!”
马车才缓缓的动了起来,向着严府走去。
而返回郡主府的小郡主却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这严为公积压赈灾粮草,贪墨赈灾款项,已然成了事实,简直目无王法。
但是她却知道自己应该还有他其他的把柄,只等着完全确定,就能一下子将这人掀下马来。
救济灾民只是其中之一,小郡主想起自己前来的第一目的,可是为了镇青城中无数百姓的失踪一事,如今种种迹象显示他严为公难辞其咎,若真是如此,他当值在位这么多年,恐怕欠下的血债也是累累。
当然,掀下马来还不够,一定要让他先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的滋味!这么想着,她的一双杏目就燃起了炯炯火光。她沐翊是什么人,可不是什么小家碧玉,虎父岂能有犬女?若以后让这严为公死的太安生,可一点儿都对不起她的行事风格。
这么想着,便转身看向已经离开的严为公车驾,看了一眼行为依旧散漫的狐司虞,没有说话,脑海中思索一阵,转身继续往院子里走去。
所以她即便心里不痛快,但是也要暂忍一时。
严为公不傻,所以这几日粥场还会办的风风光光,这不需要担心。
只是这狐司虞今日的表现实在让人难以琢磨,那看着那些满目疮痍的人群却依旧目中无人的姿态,虽让她谈不上讨厌,却让她又心生一丝警惕。
他们说的不错,仙凡永相隔,她没办法用一般得思维去考虑狐司虞的言行,但是也更加笃定了自己的选择不错。一个与世俗在他眼中不一样的修仙之人,绝对值得她费些心思。
还是要想个办法,将他拉拢过来。
不过她这么想倒是想错了,无论是换做是谁都会走一颗怜悯众生的心,唯独狐司虞,他是真的没有,他也真的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修仙之人。
但小郡主可不知道,只知道自顾自的这么想,然后脚下更加稳健了几分。原本是想去见见自己的那个师傅,不想一转身,遇见了等候多时的阮归海。
此事的阮归海正安静的站在走廊中,双手自然垂下,双眼微眯,等到小郡主刚刚转身过来,他的一双眼睛也猛的睁开,向前走了几步,低下身来,说着:“殿下……”
“怎么回事?”小郡主见他风尘仆仆,却又等候多时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丝喜悦闪过:“有线索了?”
“是。”阮归海点点头,侧过身子说着:“人我已经安排在客房之中,郡主可随时前去询问。”
“人?”小郡主一愣,但是随即开心了起来,说:“有人证是最好不过……辛苦你了,阮先生,我这就去。”但一转身,又叫住了准备回房得狐司虞。
“胡仙长,跟我一起去怎么样。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的。”
“我?”狐司虞指着自己的鼻子,原本刚想反驳,却听见自己会感兴趣,不由得起了一丝疑虑,试探性的问着:“有热闹看?”
“算是吧。”小郡主翻过自己忧郁的神色,转而变得神采奕奕,见狐司虞没有拒绝,心里又是一喜,原来这家伙软硬不吃,却喜欢看热闹。
“那行吧。”狐司虞听见热闹两个字,神色也放松了下来,甩着手中的剑,说着:“你可不能骗我。”
“我当然不会骗你啊。”沐翊看着慢慢蹭过来的狐司虞,心里越发开心,说:“不过这个热闹是否好看,还得全看仙长自己定夺。”
“好吧,我这个人没啥追求,有热闹看就行。”狐司虞点点头,说:“走吧,带路。”
一言不发的阮归海低下头,伸着自己的手臂为两人带路:“请……”
但是在路上,小郡主也没有闲着,跟在阮归海身后问着:“阮先生,这次是什么?”
“还记得我们初到镇青时城外青山脚下的一座庙么。”
“我记得。”
“小庙里不供神佛鬼怪,只供紫衫无面男相,里面只有一红袍僧人,问他神位,他只其名为青山大君。虽然当时我随着郡主前去观望,没有见什么比较特殊的地方,只是一般庙宇,但是香火极盛,说极为灵验,引得大多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人,而且据说这一段时间严城主压扣赈灾粮款,不做赈灾,但是那个青山庙却一直在救济灾民,这也是为什么镇青城外灾民并不多的原因,我想更多的是聚拢到青山庙那边,只可惜庙小力薄,终究难以容纳那么多百姓。”
一边的狐司虞眯着眼睛,不停地点头,听上去饶有兴趣。
“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嘛?”
“原本并无关联,但是向我刚才所说极为灵验,于是我便去那里寻了寻,也正好让我找到一人,虽然我觉得这一行为虽然不妥,但是这人确确实实的说是求香寻到的人。”
小郡主的眉头皱了一下,说:“求香?寻人若是只拜佛求香的话,那还要府衙做什么?”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事实确实如此。而且寻到的人也非常……不一般。”阮归海停在一间客房面前,继续说着:“如若是府衙将那些失踪的人寻出来,那倒是情理之中,可就是府衙寻不出来,人却自己出来的时候,便显得事有蹊跷了。至于如何安排,全由郡主殿下亲自定夺。”
小郡主点着头,看着这个打开的房门,问着:“人在这里?”
“我之前已经吩咐人将这母子二人好生收拾一番,又端些饭菜,现在应该都已经一切妥当,静候郡主定夺。”
“好。”小郡主点着头,回头对着狐司虞挥了挥手,狐司虞也欣然接受,随着他走进了屋子。
只是一般得屋子,里面又一张圆桌,旁边有母子二人,看的出来两个人虽然已经沐浴更衣过,穿的仍旧是一身布衣。神色紧张的母亲坐着,却不敢将整个臀部放在凳子上,只能坐在边缘的位置,双眼不停地在屋内扫视。而孩子却被她用双腿夹着,双手护着,紧紧的抱着,站在地上,相比于大人的慌张,小孩子就显得十分平静,五六岁的模样,还睁着大眼睛不停地看来看去,像是对什么都好奇一样。
那一双眼睛宛若星夜,清澈明朗。
见有人来了,母亲连忙站了起来,枯黄的脸上没有一丝光亮,睁开的眼睛里带着阵阵颤抖,不敢直视来的人,虽然害怕,却依旧双手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前。
“不要害怕,我不是什么坏人。”小郡主换上一张柔和的笑脸,
“啊……”这位母亲的脸上显然写满的受宠若惊,在短暂的时间里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相貌标志的小姑娘以后,就赶紧把眼神垂下,怯生作答:“是”
“这位大嫂你不要担心,我只是过来问你几个问题,不必这么紧张。”小郡主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要抚摸一下被妇人护着的小孩子的额头,却被妇人猛的带着孩子的闪过身,一双眼睛闪着幽幽的光,恐惧又警惕的看着小郡主。
小郡主微微一笑,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说:“我知道你的孩子失而复得十分不容易,作为母亲比较担心,但是你是幸运的,许多人还没有回来,为了那些没有回来的人,我想了解一下你孩子回来的原委,好做调查。”
妇人带着孩子不停地往后退着,在小郡主说明来意以后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一些什么,只是十分可惜,除了年轻貌美,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无须担心,我家主人乃是擎武国郡主,当下并肩王之女,若你有难处,可直接向我家主人直说,放心,我家主人会帮你的。”
“我……”妇人垂眉低头,却依旧没有说话。
小郡主回头看了看阮归海,后者也是无力的摇摇头,不再作答,见这人实在不愿意说话,小郡主便只能作罢,因为眼前的是一介流民,若是威逼利诱她也下不了手,还是让她自己想通了再说吧。
但是来都来了,小郡主还是不愿意放弃,打定主意说些软话:“既然如此,你们母子二人可在府中住下,等你们想通了再来找我说也不迟——阮先生,带她去后院给她寻个营生,叫她洗衣捣浆——这位大嫂,洗衣捣浆应该不难,你应该会吧?”
妇人的脸上猛的一亮,好似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眼前的小郡主,不由得狠狠地点头:“我会……我会……”
“那就好,虽然我不能承诺你太多,但是一日三餐,还有挡风防雨的地方还是有的,外面也乱,正好你在这里留下,一直等到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到时候再走也不迟。”
“谢谢郡主……谢谢郡主……”妇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饱含热泪,拉着自己的孩子,按着他的小脑袋,不停地给小郡主磕头。
想来一路逃荒,家散人亡,草根树皮观音土,能吃的都吃过,人能活着就已经算是老天有眼,再能有人相依为命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可如今能在有一个地方可以安身,那何尝不是修的八世福分于一身?如此,这人怎么能不感动。
“哎呀,这是作甚,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小郡主将他们母子扶起,也知道这点儿微不足道的事应该有所回报,所以一直沉住心神,静候佳音。
“郡主大人真是好人啊……”似乎是触碰到她心中柔软的地方,她不停地啜泣起来,痛哭流涕,抱着自己的孩子,说着:“我本是一介草民,家在瀚洲,夫家是做布匹生意,尚有余庆,不知为何忽然爆发战乱,如今流窜至此,已经是无依无靠,我夫君还未出城就被恶人所杀,家人在路上也相继离去,失踪的失踪,饿死的饿死,途中遇见猛兽,又被叼走几个,实在是命苦,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已经剩下我们母子二人,实在是……实在是……”
她说着说着,就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着。
“我们家中已然成了人间炼狱,实在吃无可吃的,就有易子而食,所以我们才一路出逃,路遇买卖活人,我也实在不忍心将我这稚儿卖出,便相依为命到来这里,却不想我这苦命的孩儿夜晚的时候被一帮人劫了去,可我又是一介贱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官府的老爷们见了我等避之不及,衙役用棍棒将我们驱赶,我实在害怕是想那些人饿昏了眼,见我稚儿弱小,烹煮食了……”
讲到这里,即便是狐司虞,脸上也起了异样的神色,低头看了看那个一言不发的小孩子,水灵灵得大眼睛看不出一丁点儿的其他神色,仿佛抱着他哭的女人无他无关一样,只是好奇的看着周围的景象。当他看见狐司虞在看他,那他也是兴致勃勃的看着狐司虞。那模样和街上戏耍的孩童一样,完全不像是流民之子。
只是他身上似乎有什么……味道?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这个孩子身上散发着——死气沉沉,仿佛是一个尸体——对,尸体,没有什么是让狐司虞比这还感觉熟悉的东西了,绝对是尸体。
“我苦寻几日,实在是没有办法,都说青山寺里灵验,我便在里面求了一日,夜里,我儿就回来了,像是被谁送回来一样……只是他自从回来以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好似是失忆了一般,也不说话,时至今日,甚至连一声娘亲也没有再叫过我……”说着,妇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这个小家伙也抬头看了看她,目光接触,他就咧嘴笑了笑,也不说话。
见此情形,狐司虞也按捺不住,直接起身上前,不等小郡主反应过来,就蹲了下去,不管妇人如何不愿,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轻轻的捏着。
一阵冰凉,仿佛一个冰块。
“你做什么!”妇人像是受了惊吓一样,连忙拉着自己的孩子往后退去,只是身后一根框柱树立,让她退无可退。
狐司虞也不答话,又伸手按了按这个小孩子的胸膛,仿佛棉花一样,轻轻一点,便陷了进去,仿佛没有肋骨保护一样,全身只是泥巴塑成的泥偶。
一旁原本打算阻止的小郡主也被惊到了,低头看着狐司虞。
而狐司虞则没有再继续伸手,眼前这个一直友善看着自己一举一动的小孩子,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样——他大概已经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微微一笑,对着小男孩儿笑着说:“弄疼你了吧。”
小男孩儿睁着大眼睛,咧嘴笑着,摇了摇头。
看到他做了回应,狐司虞也笑了起来,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着这个神色慌张的母亲,说:“你都知道,对吧。”
小郡主不解的看向妇人,她也忽然像是蔫了的大公鸡一样,脸上原本就不多的神采逐渐消散,变成巨大的哀伤,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着,随后蹲下身子,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儿子,放声大哭。
狐司虞也是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原位。他稍微有些自责,虽然不多,不过也确实,若是自己不突如其来的过来试探,倒是也保下了这个谎言。
除了一脸无辜的孩童还在睁着自己的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没有其他的任何情绪表露出来,他的脸上似乎也只有高兴一种表情,也不说话,也不多做动作,只是被他的母亲紧紧的抱着,一动不动。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郡主看着狐司虞的侧颜,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恐惧自她内心深处,缓慢延展。
当她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却迎上了狐司虞的眼神,那个仿佛狐狸一样的眼睛里写满了平静与淡然,正是这样的平静让小郡主不敢再说话。
接下来,他那似乎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摸一摸他的鼻息。”
他的回答似乎是在肯定她最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让小郡主彻底的陷入恐惧之中,低头看着那个小男孩儿,那一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天真,正被他的母亲抱着,闪耀着高兴的笑容。此情此景,也让她身上的毫毛也随之乍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