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林争端
一年级的必修有五门，魂术基础理论，魂术基础功法，魂术通史，精神源力学，基础药草学。选修则是五花八门，包括了墨道的学科。比如文学鉴赏基础，政治通识，基础地理，画道，等等，魂术相关的课则有控制流基础，实战锻炼，魂兽学基础，阵法基础，等等。
君益向来对于魂兽等等没有什么意愿，便选择了控制流，实战和阵法基础。
邱晨导师点点头，吩咐道：“你是没有魂术基础的，若是有朝一日你支撑不下去，可以寻求转成墨道。你无需紧张，这是叶长老要我交给你的八圣子林萧从前的笔记，你拿了以后回去好好学习一番。”
出了学初峰的门，君益才发现天色渐晚。日暮时分，血红夕阳澄大无比，挂在西边，余留下红霞无处可逃。斜阳余晖笼罩在缥缈的群峰之上，勾勒出了金边的轮廓。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君语曾经日复一日见到的风景，而如今斯人已去，空留一片白云去悠悠。不觉得痴了。
“君师弟，”是八圣子林萧的声音，“料想你不会多费时间，我便一直在外等你了。”
“林师兄。”君益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林萧十分信任，赶忙敛去眼角的泪花，恭敬一行礼。
林萧瞟见了他微微泛红的眼，心中一叹，目光投向远远的夕阳，声音染上了感伤与沉痛：“你是，想起了她吧？”
君益无言。
“你或许也有许多问题要问我，比如，为什么我会对你这般好。”林萧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可是他微微颤抖的面颌却暴露了他心中的震荡与悲伤，“君语她与我两情相悦甚久，南归之行，我也在其中，只是明明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是我却疏忽了。”
君益别过脸去，泪水肆意横流。
“君语她在时，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一个很孤单的孩子。她每次回家时，都是急匆匆地往家里赶，想要见到你。也会同我说，你不爱魂术反而更喜欢墨道。如今命运无常，你入了临致，却也入了魂术这一条路。”林萧定定凝视着这个比自己矮了许多的男孩，“有许多事情你不明白，也许以后会知道，也许永远不可能知道，但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够保护你心爱的人，能够完成她的梦想。”
林萧宽厚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低沉的声音隆隆作响。
“临致是一个很大的舞台，你今后面对的诱惑只会让你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希望你一直能够坚守初心，带着你姐姐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我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但如果你遇到了困难，一定要叫我来。你是她的弟弟，我也便将你当作我的弟弟，望你从此后好自珍重。”
圣子林萧在和他谈完话以后，便将他带向了叶蒙处。叶蒙在临致峰，临致峰是大部分长老的所在处。此时叶蒙正眯着眼享受着最后的夕阳余晖，面前的茶几上还摆着几壶酒。即便早早就感知到了林萧和君益的到来，他也只是不声不响，直到君益恭敬地行礼叫了一声“师尊”。
“来了。”叶蒙点点头，打量了他一眼，“坐吧。”
君益迟疑了片刻，林萧爽朗在后面说道：“君师弟不必拘泥于礼，师尊叫你坐便坐下吧。”
君益这才落座。
“君益，听说你并不喜欢修炼？”叶蒙抿了口酒，问道。
君益愣住，随即有些为难，却又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弟子不喜欢。”
“哦。”叶蒙若有所思点点头，并没有责骂他，只是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喜欢墨道，却又不喜欢魂道？”
君益这才闭口不言，神情犹豫不定。
“但说无妨。”
“魂道和武道多打杀，动辄争斗，是弟子所不喜欢的。墨道居安，有定所，修身养性。”
“魂道的确如此，只是你说的事情过于绝对。”叶蒙道，“任何一件事情都有正反面，修炼之人虽然多卷入争端，常常与人有争斗，却也能够修身养性，与天地灵气交流沟通。魂术大成者，无一不是有坚固道心。墨道文道虽然让人静心，但在朝堂之上，寥寥数语却也可以掀起大国战争，仍旧会有与他人比试的时候。”
君益默然。
“那我再问你，你这么喜欢墨道，你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君益失神，“弟子只是纯粹喜欢书法，只是想要从一而终，一生都投身文墨之中，而弟子对于魂术却并没有热爱的意思，因而不愿意修行，或许这就是弟子的道吧。”
“那么你认为，只有满怀热爱，才有可能成就道心么？”
君益点头。
叶蒙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将目光放远，看向西南诸峰，云雾缭绕之间，已经开始有万家灯火盏盏点亮。君益不敢再坐着，也是站起来，立于叶蒙身后，也随着他的视线看着万家灯火。
“你觉得，他们这些人，有几人真正热爱呢？”
君益愕然。
“甚至于，你可以问问我等，又有几人对于修炼，是纯粹的热爱。”叶蒙道，“道心有许多种，纯粹的热爱十分难得，更多的只是不得不而已。有些人为了自己的家族不受欺凌，有些人只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地位，有些人是想要去世界的其他地方看一看。你以为，将要或者正在修炼魂术的却又并不热爱修炼的，只有你一个么？”
“师尊”
“可是你要想一想，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即便是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事情，也会坚持去做？”叶蒙回身注视眼前这个幼小稚嫩的少年，语气沉沉，“这世界终究是一个修炼为尊的世界。不乏有值得世人敬仰的当代墨道大儒，可是更多的墨道的人却不过芸芸众生，甚至自保自立的能力都没有。而修炼的人，即便不能够成为强者，却也能够勉强养家糊口过活，拥有着比寻常墨道之人更多的选择。这一点，你明白么？”
君益点头：“是。”
“世间的道有万千种，而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道就是我们一生为之追寻的东西。修炼只是一个工具，也或许有些痴狂者，只是为了修炼而活着，他们的道心，有时候比我们还要更加坚固。”叶蒙道，“现在你告诉我，你一生想要追寻的，是什么？”
“弟子只是想要平淡安心地过完一生罢了。”
“你告诉我，你从前在君家，可平淡，可安心？”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戳进了君益的心里。
君子龙君子虎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仿佛看见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拼命推搡到了地上，然后用脚踏在他的脑袋上。他的脸埋进了黄土里，泥土的味道萦绕在他心头。他忽的鼻子一酸。
“他们那样欺侮你，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么？”叶蒙冷冷道，“你的男儿血性，又在哪里？”
“弟子，弟子”君益痛苦地闭上眼，“弟子只是觉得，能忍则忍”
“欺负你的人只会变本加厉罢了。”叶蒙叹了口气，摇头，“你是个极其聪明的小孩，内秀于心，深谙人情冷暖。偏偏也是这些，让你年纪轻轻，却棱角尽失。从前君语还在的时候，尚可护着你，可如今君语已经不在，你打算就这样浑浑噩噩一辈子么？”
林萧送他回了住所所在的入口，君益只需要穿过一小片竹林就可以回到房间了。他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夜已经深了，只有清幽的寂静笼罩着他。
他脑海里不断想着叶蒙问他的话，大脑混乱一片。他从来想着的都只有好好当一个教书先生，可是他隐隐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在拼命将他推向魂道上，他看不清那双手，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般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旁边传来几个人争执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望向不远处传来声响的地方，却发现是几个男孩与一个瘦弱的女孩。他停下步子，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喂，你这墨道的小姑娘真是不懂事，说了只需要给我们点源能就好了，你干嘛这么不愿意？我都打听过了，你们家有的是钱，少了源能就直接买点就是，你也不必要这样吝啬吧？”为首的少年比同龄少年高出了一个脑袋，正在嬉皮笑脸地用着流氓无赖的语气要钱。他们几个人越围越紧。
“我我不给！”那小姑娘明显很害怕，强装镇定，可是微微有些颤抖的嗓音已经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慌和不安。
“你不给？不给也得给！！”为首的恼怒了，一把扯过她瘦小的身子，“上次你不是给了吗！你就当做是保护费，哥俩几个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多要了，你给两百源能给我们，快点！！”
小姑娘声音里已经带上哭音，结巴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最近我爹生意也不好做，家里没有办法我不会告诉老师们的！”
“你还敢拿老师来威胁我们？”为首的声音里带着盛怒，“你看看有谁能帮助你！”
他们还故意环视一周，结果看见了君益。
“快走快走！不想惹事的就快走！看什么看！小心大爷我们把你一块抢了！”为首的训斥君益。
君益身后也有了几个过身的弟子，看到这情况，也赶紧一缩脖子，眼不见为净，赶紧溜走了。君益愕然，不知道自己是留下来还是赶紧走。他知道自己身无魂力，也不可能救下那女孩，可是
面对着女孩忽然有了希冀的眼眸，君益口干舌燥，一时间脑袋发木，可是他终于选择了低头，然后转身，艰难地，一步步离开。脚落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里如此沉重，仿佛他正踏在自己的心上。
他不敢再回头看那女孩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一片灼热。
“把她绑起来！老子要搜！”为首的带着得意张狂的笑容，大咧咧地命令道。
有女孩低低地啜泣，还有几个少年期待的坏笑。
“救救我！”女孩泣道，有零星的泣声钻入了他的耳朵里，随后是一声低落下去的绝望，“救救我”
“子龙，你快压住她别让她动！”
他听到了子龙这两字，身体赫然紧绷起来，然后一寸一寸地回头看去。
不是君子龙，只是那人，名字也叫子龙。
可是有什么忽然破土而出，让他浑身战栗，仿佛回到了君家。
“看什么看！臭小子！”为首的余光一扫看见逐渐远去的少年此刻呆呆愣愣地望着自己，终于勃然大怒，魂力一吐，携带呼啸的晚风狠狠撞击在他的胸口。
君益狠狠摔在了泥土里。粗糙的沙砾与薄凉的竹叶摩挲着他的脸颊，他忽然幻听了，听到了君子龙君子虎猖狂的大笑，听到了上方传来的人群的嘲讽，听到了君语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有一滴泪落了，浸润进了泥土之中。
也有怒火突然从深心砰然炸裂开来，甚至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变得这样盛怒。那迅猛的愤怒如同烈日下燃烧的山火，席卷了他内心，所到之处燃烧成了一片荒芜。十二年的隐忍与痛苦如同岩浆在地底翻滚涌动，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有一道龟裂的伤口自地壳蔓延开来，于是之下的岩浆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喷薄而出！
那群少年兴奋不已，谁还有空关注这个摔了个狗吃屎的小孩。他们叫嚣着，为首的跪下身去拼命扯着女孩的衣服，他们少年心性自然不会对女孩作出猥琐的事情，只不过为了抢夺女孩怀里的源能卡，难免撕破了女孩的衣服。于是夜色之中，少女衣衫凌乱，有大片大片白皙的肌肤裸露出来，夹杂着她无助的哭泣。
忽然有人一头撞过来，将那为首的撞在一边。为首的一心只有女孩的源能卡，哪里想得到之前那个懦弱的小孩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间在地上龇牙咧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满面通红的小孩，眼中燃烧着怒火，
“你！快把他拿下！！”为首的咆哮起来，他恼羞成怒，急忙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沾上的柳叶，气得手指着君益发抖。
君益已经无知无畏，他只想把那个为首的头子狠狠暴揍一顿。
边上的三个少年扑来。君益从没有练过魂术，却也没有学过丝毫武功，自然是不得章法地想要挣脱他们。他身子孱弱，此时却又爆发出惊人的力，竟然挣脱了三个少年的拉扯，又一次狠狠扑倒了为首的少年。
他高高举起拳头，一拳！
又是一拳！
那为首的少年明显已经被打懵了，一边脸肿起了老高。身后三个少年拼命上前来拉扯过君益，而为首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终于怒喝一声，身上的魂力自体内爆发而出，将君益生生震退！
少年们终于将他扑倒。他们看出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没有一丝魂力，以为他也是墨道学生。他们甚至不想使用魂力，便就拳脚相加地又打又踢。拳拳到肉的击打声也点燃了少年们心中的野性，欢呼着，殴打着。
女孩怔怔望着转移了目标的少年们，望着蜷缩在竹叶之中抱着头的少年，望着少年即便遭受这样的殴打也不肯泄露一丝呻吟，只是默默承受，不曾言语。
“给我打死他！！！”为首的声嘶力竭，声音在竹林里回荡。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女孩扑过去，使劲钻过空隙，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抱住少年的头，任由拳头也落在了她身上，她低声呜咽，“我的源能卡给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们！”
边上三三两两有经过的弟子，为首的也害怕过于张扬，便一挥手让众人退下，一手抢过女孩递过来的源能卡，一擤鼻子，又看了看君益被打得鼻青脸肿，如同一条死狗，满意点点头：“走走走！”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重新归于宁静。
女孩支起身子，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少年的手臂，想知道少年有没有昏迷。只听得少年狠狠一句：“别碰我！”
女孩怔住。
少年动了动，慢慢放下抱着头的手，他的眼角渗血，脸肿胀无比，气息虚浮，可是那双眼睛却闪动着清澈的冷淡，在夜色中异常清亮，像是小狮子的眼。
他猛地咳嗽起来，神色异常痛苦。
君益只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血液在口中腥甜，一阵阵的恶心让他直发晕。君益眼前发黑，许久才慢慢看清前方。他勉强翻个身，脱离开女孩的范围，不再看女孩的眼睛，强撑着站起来。
“你不能”女孩下意识去扶他。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自己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女孩咬唇。
那少年哭了，像是受伤的狮子，无助哀嚎。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君语已经不在了。
那个总是要护住他不受欺凌的姐姐，那个望向他的时候眼里总有温柔笑意的漂亮女子，那个无论怎样都要站在他身前当下风雨的君语，真的不在了。
他总是不让自己去想起这件事，可是今夜，他真正感受到了那种痛彻心扉。
像是无数蚂蚁啃食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求死不能。
“为什么啊”少年呢喃着，哽咽着，悲恸道，“为什么”
少女是离他最近的人，可是她却觉得无比的遥远，她只能默默凝望着少年的背影。
清冷月色下，女孩陪伴着他。
君益跪倒在地，眼泪肆意流淌。身心的疼痛让他窒息，无边的孤寂将要吞噬他。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信仰都要坍塌，悲欢逐渐被愤怒燃烧成灰烬。
前路微茫如烟，他一人前行。所有的绝望悲伤击垮了他，让他甘愿沉沦。
仿佛耳边响起了君语的声音。
“益儿要变得强大起来这样我才能安心啊”
君益强行起来了许多次，可是一次次地倒地。每一次女孩想要伸手，都被他异常冷漠的眼神所惊滞，不敢妄动，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
君益终于站起来了，他一瘸一拐，极其缓慢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女孩迈出步子，想要跟着他，君益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极其恼怒地道：“不要跟着我！！”
女孩只能退后一步，看着少年，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背影越来越小。
从始至终，君益甚至都没有认真看少女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