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朝暮
她抬眼,发现他不知何时转过头来,两人隔着重重的雨帘无声对望,他脸色越发的苍白,嘴唇青紫,那双眼幽深漆黑,里面好像燃着灵魂。他幽幽看着她,她觉得心虚,觉得那双眼能看透人心,看透了她乍起的杀念……
她只需要松开手,轮椅就会顺着缓坡滑下去,一刻不停地冲进滚滚车流里……雨天路滑,一切都合乎情理!然后,她的所有噩梦就都结束了……
他看着她,勾起了唇角。雨幕中笑着的他,他眼睛里满是落寞和伤怀,像这绵绵不断的雨,平淡的无声的,转眼便生出了大片大片荒芜的草,冰冷冰冷的,让人伤了情。
她别过脸视而不见,她恨他,眼睛里只有冰冷的恨意。
有人将她挤到一旁,雅子脱下外套遮在他的头顶,秀树稳住轮椅。两人不放心他和夏暖单独出行,一直悄悄尾随。将他推进路旁的店铺。
众人衣物全湿,雅子又在叽哩呱啦,夏暖站得远远的。不一会,雅子摔门而去,秀树陪三井修进去换衣服。营业员捧着衣服给夏暖,说已经付过钱了。
夏暖没动,湿透的衣服裹着她,格外地冷。她想了想,把衣服让营业员退了,然后自己刷卡付钱另买了一套。她换好衣服出来,
秀树已经走了,只有三井修坐在那里等她。
外面的雨也渐渐熄了,只有细细的雨丝飘下来,冬天的雨格外的冷。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上次从这里走,也是和三井修,他帮她收拾了男科医生,她还请他吃了冰棍。
那时,她还觉得他人不坏!自己到底是太傻了。
三井修似乎也想了起来,指着路边售货亭,吵着要吃冰棍。她去给他买了冰棍,一路从坡道上跑下来,她将冰棍递给他。他没有接,她不耐地低头看他,只见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已经灰白,嘴唇青紫,眼窝深陷,脸上有隐隐萧瑟之气。
“氧气”
“在这。”她蹲下身,从包里翻出氧气,研究着用法,动作麻利地扣在他脸上。
他抬起手扣在面罩上,与她的手轻触,夏暖只觉冰冷彻骨。他隔着面罩做了个口型,“药。”,另一只手半抬着指了指内袋,夏暖会意,将手伸到他的内侧口袋里去。
他的身体也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她就摸出一盒药。这药盒看起来很熟悉,三井修轻轻眨眼表示确定,她剥开一颗放进他的嘴里。
他扬了扬下巴,夏暖看了看手里的药,迟疑了一下,又剥了一颗药放进他的嘴里。他的身体状况比上次要差得多,也许这就是他不得不住进医院的原因。
直起身子看到远处两个身影,雅子挪着步子想上前又不敢上前,摔门而去的她,终是放不下心来……
夏暖叹了口气,提议:“回医院吧!”
“你想赖账吗?”他有气无力地笑她。
这个情况还有心情说笑……夏暖懒得管他,反正他死了,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救他,不过是出于本能,她做不到见死不救。而矛盾的是,她不久前还想让他死。
他缓了一会儿,脸色好了些,动手撕开了冰棍,夏暖不是雅子,自然不会管他,由着他吃。他吃得很慢,吸一口氧,吃一小口冰棍。
卤煮店在转角处,穿过小巷就是。略不平坦的地面,她推着他进了巷子,三井修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瞬间恢复了活力,坐在轮椅上指点江山!这也要,那也要,给他买了炸肉串,豆腐脑,油茶,桂花糕,凉皮,热干面!所过之处一样都不放过!每样都只吃一口,但样数繁多。卤煮店还没到,目测这条街还有一百多米才能走完!
夏暖只得加快脚步,而且耳朵也不好使起来。他用手制停了轮椅,得意地看着她,带着他惯有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只得顺他的意进了一家店,他极霸气地指着一众牌子,来了句:“每样一碗!”说罢,侧头等着看夏暖气急败坏的样子。
然而夏暖并未发作,只是平淡地问服务员是否可以刷卡,三井修有点失望。夏暖一向小气,他这一路走来故意铺张浪费,夏暖都没气得跳脚,反而客气地顺从。
夏暖在前台前结账,虽然也心疼钱,但她不想在小事上和他纠缠,凡事尽量配合不去惹他。
回身看了一眼座位上的三井修,他看起来和在街上见过的那种帅气的男孩没什么不同。只有她知道,这个人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恶魔,他总是带着孩子似的笑容,用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捅在人心上……
她不知道他强撑着和她出来,到底是什么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和她吃上几碗廉价的小吃?不可能!他一定在算计什么……但她猜不到!他绝不会因为她的顺从而放过她!他监控着她的父母,握着她踢爆三井一郎命根子的证据,他替她保守秘密,只是暂时的。他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她交出去。如果事情败露,三井修的家族绝不会放过她,可以预想他们不会走法律程序,那个传说中的黑暗帝国自有一套自己的章法,比法律更残酷更血腥!这一次的麻烦,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好的办法。
但是有一点她很肯定,就算她乖乖陪着他,随叫随到,三井修也不会因此而手下留情……她深吸一口气,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个小碗和勺子,坐到三井修旁边,帮他把粉挑出来了一点,“这样凉得快一点!”
她站起身,随意地说道:“卤煮店就在转角,我去那打包带过来吃。”
三井修没有反对,她走出几步,听到他喊她,“夏暖。”
她僵硬地回过头,心扑扑地直跳,生怕他要跟自己一起去,他望着她,那目光让人无所遁形,“我在这里等你。”
她笑着点点头,转身快步推门而出。她忽然有种想回头看他的冲动,但终究是没有,他的身影哪怕是余光瞥见一点,心上也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
她走出去老远,仍然觉得三井修在注视着自己的背影,目光似要把她的后背烧穿。
他一定觉察了什么……她胡乱地想着,马上就转过街角了。到了那里她打算直奔大街,先打电话给家里,让父母想办法甩开监控他们的人,回老家避几天。那里民风彪悍,七十岁的舅爷都能以一敌三,坏人进村能不能竖着出来都不一定。相对还是安全的。
只要父母没事,其它她再想办法。
转角就在眼前……她快走几步,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侧身回看,秀树从后面跟上来,他戴着耳机边走边玩着手机。但不妨碍他走路的速度,她知道秀树和雅子一定在附近守着,本来还抱了一丝侥幸。因为她之前去售货亭买冰棍,他没有跟。
她停下脚步等他,笑着问他:“你吃过卤煮吗?”
少年没料夏暖会停下等自己,也没料到她会跟自己说话,顿了一顿,没搭话。
小屁孩,还挺拽的!夏暖只管自己说:“这家卤煮店虽小,但味道很正宗。一定要尝尝。”说完,笑着回望他,推开了店门。
夏暖与老板互相寒暄几句,点了两份卤煮。
秀树进门就往凳子上一坐,谁也不理。如同大多数年轻孩子一样戴着耳机心无旁骛地玩着手机,看似没有留意她。但夏暖说什么做什么仍然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她借手机打电话的计划无法实现。 她走过去拍了拍他,大声问他:“你喝汽水吗?”
秀树一脸不耐烦,“我耳边不聋!不用那么大声!”
“菠萝味超好喝!我从小喝到大的!”夏暖转身到冰箱里找了瓶老汽水,嫌它不够凉,转头问老板:“有没有更凉的?”
“冰柜里!”老板朝后厨扬了扬头。
夏暖走进后厨,立刻从货架后面打开一扇小门。到冰柜里拿更冰的汽水只是借口,她的目的是从小门溜走!她曾经在这一带住过一阵子,她知道后厨有一扇小门,门外是与前排房子相邻的一条夹缝,平时堆汽水啤酒等杂物。幸好门没有锁,她踩着杂物沿着夹缝横着往外挪动,像一只横行的螃蟹。
她走进后厨超过半分钟,就会引起秀树的注意,所以她总共只有十几秒的时间,一旦从夹缝走出去,就马上躲进旁边的茶水铺子,借电话通知爸妈尽快转移。一定要赶在他们发觉她跑了之前,否则爸妈被控制起来,她就又陷入了被动。
脚下的步伐更加急切,一块广告牌挡在尽头。她俯身从下层爬了出去,还未起身,一道阴影遮住她的前路,还未抬头看清来人,已听到一个十分不耐的声音说道,“卤煮好了!老板问你要不要香菜!”
夏暖站起来,秀树仍然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好像对她的逃跑毫不在意。两人回店里取打包好的卤煮,夏暖打量着卤煮店老板魁梧的身形,掂量着他能和秀树过招几个回合!老板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悚,将打包盒递在夏暖手上,迫不及待地送客“慢走。”
夏暖原想再说点什么,拖延一下时间,但打包盒都拿在手里,一时间她也找不到理由再留下来。慢吞吞地走出店门,街上人来人往,如果她在街上大闹,众目睽睽之下秀树不敢把她怎么样。如果有人报了警,她或许就能脱身,再然后三井修就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但仔细一想,她没有证据指控三井修绑架,所以三井修能不能得到法律的制裁不一定,但三井修有她伤害三井一郎的证据,她自己一定会官司缠身……
她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秀树百忙之中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说完便打着游戏走进路边的小店,夏暖一个人回到店里。
三井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动饭菜。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坐在这里只是一个外壳,而灵魂不见了踪影。她走过去,将卤煮放在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眸子,仿佛有一团柔软纯白的灵魂躲在那双眼睛后面,又迅速地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他拿起筷子,朝她笑笑,坐在麻辣烫、担担面、酸辣肥肠面、麻辣牛杂面、麻辣小面前,一脸幸福地吸着氧,每个碗尝一口,口里溜出一句目本话来。
两个人点了一桌子麻辣烫已经够惹人注意了,他又说了一句目语,更加惹人侧目,夏暖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压低声音提醒他:“别说目本话!假装自己是韩国人!”说完,夏暖又后悔,管他呢!他被人打死才好!
三井修不满地嘟囔,狭长的黑眼睛里满是落寂,“你们都说我是目本人,目本人又说我是华国人。”
母亲是华国人,在中国长大,父亲是目本人,好像算成哪个国家都可以,又好像哪一个都不是。
他知道她想逃,他由着她走出去,就是等着她自己回来。带着无计可施的绝望。她的虚意委合,他一直清清楚楚。她没有心情再与他周旋,连虚伪的笑都不想挂在嘴角。他什么都知道,她也不必再装!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她?与他接触过的人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揪住她不放?她没有做过伤害他的事,甚至她还帮过他……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忍不住问他,她就像被恶魔选中的果实。
为什么偏偏……是她……三井修搅着碗里的卤煮,有些事看似并无特别,实则处处反常,原因若隐若现,他却不想深究。
只笑眯眯说道,“坏人想伤害你,还需要理由吗?”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我?”
“让我开心地过完今天。”他回答。
他开心,她就不会开心!他是要把她逼到死角,痛苦才会开心。摆脱不掉,又想不到办法自救,她冷着脸不再说话。
“别愁眉苦脸的!我是在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