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相约
我像是记起了什么，一块记忆碎片如玻璃般刺入了我的脑海，模糊的玻璃渐渐变得清晰。
我看到了一个画面。
……
我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他欣喜若狂，傻笑着看着我。
接着，他把我抱给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衣衫褴褛。
她小心翼翼把我接过来，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紧紧贴着我的脸，亲了又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喃喃自语。
“是个男孩，”男子替她整理凌乱的头发，“翎姬，你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女子点点头，又温情脉脉看向男子，“儒骏，你还后悔吗？”
男子脸上闪过一阵阴郁，但很快又眉开眼笑了，“先前我犹豫不决，生怕你会……哎，如今见了孩子，却也躲不过为人父母的天性。”他轻抚女子的脸，“吾爱，就算只剩下三年光阴，此生能遇上你，那便无怨无悔。”
女子低头重新看向我，“你既是他的父亲，便给他取个名字吧。”
“啊……这……”
女子笑了，故作抱怨看向男子，“莫非你压根遗忘了此事？天生万物，就算是虫豸花草也有自己的名字，难道咱们的孩子要做个无名之人？”
男子有些惭愧，“说到取名。我记得《左传》中曾有记载，鲁桓公不知道怎么给孩子取名字，便问名于申緖。申緖对之曰: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
女子轻蔑笑道:“你可总改不掉这文人习气，取个名字罢了，倒也弄出些条条款款。”
男子摇头，正色道:“既然真要取个好名字，当然得按规矩来。”
“嗯……”他思索良久，“依我看，这五大原则里，不如便遵从‘假道’，借由外人外物给这孩子命名吧。”
女子微笑道:“也无不可。你想假借什么？”
男子有些脸红，抓了抓后脑勺，“你也知道，我出生农家，要不是乡里的私塾先生见我可怜，授予我读书认字的学问，一定难以出人头地。这些年我时时刻刻记得那位先生，他名字中有个‘彦’字……你呢，你可有牵挂之人？”
女人低下头，沉默许久，“我无父无母，又被师门坑害，在这世上，除了一人，便再无牵挂了。”
“那是谁？”男子忙问。
女子一笑，盯着男子的眼睛，柔情开口:“……舍君其谁？”
男子眼中一亮，接着几乎掉下泪来，“有你这番话，我也不枉活了一回。嗯……彦君，彦君……倒也朗朗上口。”
男子温柔将女子揽入怀中，两人一齐看着我，眼里全是慈爱。
……
我看着眼前这“怪物”的两张脸，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儒骏……翎姬……”我轻轻呼唤他们的名字。
“彦君……彦君……”他们轻轻回应着我。
又一块碎片亮了起来，我再次看到一个画面。
……
我在哭，一边哭，一边跑，跑向门外站着的那个女子。
女子背对着我，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弓。那是一把银灰色的弓，黯淡无光。
“娘亲！娘亲！”我涕泪横流，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女子始终没有低头看我一眼，她一直注视着远方。
这是个茅草屋子，走出门外，放眼望去，尽是蓝天草原。
“娘亲……”我怯怯问道:“你为什么不看彦君？”
女子摇头，毫无精神，开口道:“彦君，孩子……娘亲在等你爹回来……”
我大惑不解，“爹爹他去哪里了？”
“他去找一座塔。”
“塔？什么是塔？”
女子苦笑道:“那是一个很高很高的房子……你爹爹花费了几十年功夫才把它建造出来……”
我四下观望，却没有发现任何房子。
“可是，我看不到塔……哪里有塔？”
女子轻叹一声，终于席地而坐，将我搂在怀里，“现在还没有，未来便一定会出现的。你爹爹要找到那个未来他修塔的地方，然后……”
她一边说着，一边掉下了眼泪。
我伸出稚嫩的小手帮她擦拭眼泪，又在她脸蛋上亲了几口，“娘亲不哭，不哭。以往彦君哭鼻子的时候，爹爹总会凶我……要是让爹爹看到娘亲也哭鼻子，他一定不高兴的……”
女子破涕为笑，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彦君，再过几日，爹娘便会暂时离开你。到时候，会有一个漂亮的伯伯接你去一个漂亮的地方……”
她脸上一直在笑，可眼泪却一直在流。
我连连摇头，“彦君不去，不要什么漂亮伯伯。彦君只跟爹娘在一起。”
女子很强硬，双手牢牢按住我的脸，“彦君，听娘亲的话，这很重要！你若是跟着那位伯伯去了，未来还能见到爹娘；你若不去……那咱们就再也没办法重逢了，懂吗？”
我使劲摇头，耍起了小孩脾气，“不懂不懂！彦君不懂！”
女子苦笑着，长叹一声，“命数已定，也由不得你我……彦君，把手伸出来。”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只能伸出自己的手。
她也伸出自己的小指头，轻轻与我拉钩。
“孩子，还记得拉钩的意思吗？”
我重重点头，“嗯！记得！爹爹说过，拉钩就表示约定。每回彦君想出门玩，娘亲你总要和我拉钩。拉完了钩，娘亲就答应带我出门，我也答应娘亲不能哭，不能乱跑。”
女子笑了，擦了擦眼泪，“这一回，娘亲再与你拉钩。娘亲答应你，会一直等着你回来。你也要答应娘亲，将来一定要回来与爹娘团聚，好不好？”
“好！”我却笑了，“拉钩钩，一百年不许变！不不不，不是一百年，”我连忙纠正自己，“是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五百年都不许变！”
女子猛地将我抱住，“五百年……好，五百年……娘亲和爹爹会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
记忆散去，我早已泣不成声。
眼前的“怪物”慢慢将那右臂的铁索朝我伸过来。
我也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弯起小指头，轻轻勾住了它的“手”。
“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我哭得伤心，“娘亲，爹爹，彦君没有食言，回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