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尽头
双南医院的急症医生似乎心情不大好,先让他们去耳鼻咽喉科。
检查医生戴上手套,手里拿着镊子,被酒味熏得屏了气,对单珠说:“张嘴。”
“啊……”
那枚镊子一探进去,没拨两下就取出了一根鱼刺,单珠瞬间感觉好多了。
“多大的人了还被鱼刺卡喉,吃的时候理一下啊!那么大、那么尖一根,这都发现不了?”
医生把鱼刺放在托盘里,问程航东:“你是家属?”
东哥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会厌谷划破,梨状窝出血了。明后天会充|血,严重可能发炎。”医生对着电脑打了处方单,
“药按时吃,今天喝酒了吧?至少一周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吃油腻、刺激的东西,让他忌口。”
今天喝的是白酒,后劲挺大。
单珠想从检查椅上站起来,试了一下又坐了回去,只好喊道:“程航……”
“喊什么喊,闭嘴尽量不要说话!”医生不想和醉鬼说话,凶狠地对程航东说,“家属过去把他扶着,下面缴费拿药就是了。下一位!”
单珠的状态逐渐好了,不再难受。
但他脚步虚浮走不稳路,手臂像钳子一样死死卡着程航东,好像生怕被丢掉一样。
三少打来电话问情况,程航东拒绝了下半场ktv聚会,又扶着人回到了车里。
代驾等待着,问道:“去哪儿?”
程航东早就知道时间超过了学校门禁,这个地方又离他家很近,却还是说:“蓉城大学后街。”
单珠什么都不说,没骨头似的缠在他身上,趁着醉了乱来。
程航东闷不吭声,不断抗拒他胡乱摸|索的手,却又不敢让代驾发现,明里暗里被占了不少便宜。
临到后街了,他联系小旦增,在香格里拉酒吧楼上给单珠开了一间房。
小旦增很忙,还要照顾生意,没管到他们就跑到了楼下,华尔沃今天也不驻唱。
程航东把瘫软如泥的单珠放在小旅馆,解下缠在腰上的手就准备走了。
他反复试了几次,单珠还是不依不饶地抱回来,像一只树袋熊一样,磨得程航东没了脾气。
“单增,我知道你没醉那么狠。”程航东吐息,停了手说,
“要不是你的信仰里不吃鱼,我甚至都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被鱼刺卡住的。咱俩有今天怪不了我,是你瞒我、骗我,你再怎么疼也是活该。”
说完这句话,单珠终于不再胡搅蛮缠了,也不锁着他。
程航东趁机从那个怀抱里挣脱出来,捋了一下自己被抓皱的西装,顺便还正了领带。
他准备走掉的时候,单珠撑着自己半坐起来,沙哑地喊他名字:“程航……”
“这名字不是你喊的。”程航东依然打开了门。
单珠觉得喉咙上似乎还有些卡,不然嗓音不会这样哑,类似于哽咽,类似于哭泣。
他说:“你在海子山昏迷,躺在破旧卫生院,大部分时候像植物人一样无法动弹。”
“我照顾你整整十四天,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连身子都是我擦的。你就照顾我这一天,都不行吗?”
程航东低着头,目光落在门把手上。
他的手放在上面,头顶的灯光十分昏暗,像是那个村落一样。
他把门又关了回去,脱掉皮鞋穿上了简易拖鞋,挽起袖口进洗手间放起了热水。
小旦增开的旅舍虽然条件不好,却很干净。
毛巾上有着消毒水的淡淡气味,程航东把它放在水里搓洗,然后拧好了热腾腾的毛巾,来到单珠床前,先替他擦了额头的汗。
程航东低着头,把单珠揽过来伏在自己肩上,想带他去淋浴下面洗一下。
意料之外的,单珠这回很乖,没有再乱动。
他没有什么力气,下巴搁在程航东的肩膀上,两条手臂都垂着,轻声说:“我竟然沦落到要用救命之恩来挽留你的地步了。”
无论何时他都知道,只要说出海子山的任何一件事,程航东都无法拒绝他任何要求。
东哥不能当个忘恩负义的人。
单珠低哑地,问了一个从来没敢问过的问题。
“哥……你有爱过我吗?”
无论他怎么追赶,说过多少个“我爱你”,从开头说到结尾。
程航东始终都吝啬着他的情感表达,他只说过“我想爱你”。
因为他觉得,爱这个字不能随意出口,爱一个人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事,包含了无可推卸的责任、必要完成的承诺。
“我不爱你。”程航东扶着单珠的脊椎骨,说,“我不爱你,会让你在我身上乱来吗?”
从过去,到今天。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只不过醉的是程航东。
他被吴迎龙灌多了酒,没能完成计划。而后来,一切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不爱他的话,一直好强的东哥怎么可能甘于人下?
他甚至都接受不了男性。
单珠站不起来,程航东便想起,好几次自己都是这样烂醉如泥地回到家里,等着单珠把他接进家门,照顾不省人事的他。
单珠怎么做的,他就怎么做。
他把人放在床上,用毛巾仔细擦拭他的每一寸皮肤,包括心口的伤疤,和已经变细嫩的手。
灯光似乎晃人,单珠抬起一只手臂,挡在了眼睛前方。
那条被程航东握着的毛巾,在身上柔软地过了一遍,他已经够用心了。
程航东拆了洗脸巾,回到洗漱间里润湿。
他来到床前准备给单珠擦脸,却发现那条手臂还是挡着眼睛,单珠好像睡着了。
程航东移开了单珠的手臂,才看见他居然在哭。
那些眼泪顺着眼窝的角度落在枕头上,但没有声音,所以他一直没有发现。
“何必呢?”程航东把洗脸巾盖在单珠眼睛上,这样对方就无法看清他的神情,“都已经这样了。”他说。
“程航。”
“嗯。”
单珠说:“还有三个月,如果不肯相信以后。你陪我走到尽头好吗?”
你陪我走到尽头好吗,就算知道会分离。
然后,我可以完成我必须要做的事,你可以开始你梦想中的事业。
既然你爱我,分手又是那么痛苦。为什么不珍惜还能在一起的时间。
程航,人生无常。
程航东的气早已被思恋消磨没了,此时此刻,他才想起送走吴迎龙的那一天,躺在一起说到未来,程航东充满憧憬,单珠却在他掌心留下一滴温热的眼泪。
或许在那时候,他就知道毕业必然要走。
程航东问不出那个原因,只能接受现实。他想选择不再梦下去,怕梦醒的时候更痛,却颓然发现提前醒,更是纠葛无数。
程航东把单珠攘回枕头上,一边拉松了领带,一边说:“你就是个混球。”
他卸下外套便把人又拉起来,抵着单珠的额头,狠狠问他:“十八岁,在海子山下,你是不是就碰过我?”
重复的场景交换了身份,程航东刚才给单珠擦拭的时候,就想起了青春里的那些片段。
带着薄茧的手触感熟悉,原来并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是他亲身经历过。
现在不一样了,单珠说:握笔总比放牛轻松。
他的手在这几年间变得很细,程航东在那感受里想——有期望总比没希望好。
单珠答应了拿到技术部第一,就用黑天鹅转达到了;他答应了争取全国冠军,也在联赛上拿到;而现在他答应了只要得到机会,会留在程航东身边。
程航东自暴自弃地想,时光转换、万事变动、千帆过尽,如果他选择相信却无法捕到,那算他活该吧。
他还是舍不得让单珠活该,大概每一次都败在心软上。
程航东的衬衫线缝都被拉裂了,在早春的凉意里吐露一种尽情尽兴的疯狂,比他更年轻的时候还要放纵……
……
夜色深了,程航东把弄脏的白衬衫团成一团,扔在一边,套着单珠的卫衣靠坐在床头上。
他又点了一根烟,打火机的声响吵醒了另一个人。
单珠的一双手马上从被子里伸出,抱了过来。
他梦呓般说:“阿哥……别走。”
他怕程航东留下来了,是因为东哥以为他只想屮他。
程航东哭笑不得……
“你搞清楚,是你三个月后要走,别弄得好像我要抛弃你一样。”程航东苦笑一声,深吸一口烟。
烟头的火星蓦的亮起,又逐渐暗淡,单珠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不抽烟,你以前,从来都不……”
“应酬需要,染上瘾了。”程航东掸了掸烟灰,反而吹了一口烟在单珠脸上,“不喜欢?憋着。”
单珠呛到了,但喉咙还疼着,不敢大声咳嗽。
“程航,你是个大人了。伤害自己,不值得。”他委屈地沙声说,“其实我回去挺好的,你可以脱手现在的代理项目,交给合伙人经营,专心办旅拍项目,也不必有这么多的应酬。”
“再说吧,你也管不了了。”程航东自嘲似的坦白道,“我还曾经幻想过,我做旅拍规划,你当我的领队。我们一起走遍祖国的天南海北,当一对造梦人。”
“程航,对不起。”
“不必说了。”
单珠在卫衣口袋里一阵找,然后拿出了那串蓝红玛瑙,就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抬手再次挂在了程航东身上。
程航东低着头,感到脖子上冰冰凉凉的,灯没有开,他的面目全在阴影里。
“单增,你太清楚怎么拿捏我了。”程航东瞧着那串情侣项链,“知道我没扯断,就是还留着戴回来的可能。”
一语双关,不止于一条项链。
“嗯。”单珠把头放在程航东腿上,“你也要相信你能拿捏我,我总在奔你而来的路上。”
包括现在。
程航东摁熄烟,说:“你注意喉咙,别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