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纯粹
单珠围着小围裙,正哼着山歌在家里做红烧牛肉。
大四不考研,他很闲。最近报了驾校,离程航东的房子挺近,就住在这边了。
晚上两人说好了一起吃饭,他烧好牛肉以后就开了瓶洋酒,等着东哥回来。
程航东却在公寓楼下站了很久,抽掉了半包烟……
因为工作应酬,他身上总是带着好烟。但自己很少抽,此刻却觉得唯有烟能够让他冷静。
按照过去的脾气,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地冲到家里,把单珠先揍一顿,再质问他为什么选择欺骗。
现在的程航东在想,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是忽略,是随性,还是缺少了关心?
手中烟丝烧出难闻的味道,程航东拧灭了火星,发现天都快黑了。
他想了很久过往的种种细节,也没有察觉出两人有丝毫要分手的前兆。反复反省自己,也觉得并没有任何对不起单珠的地方。
程航东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摁得弯折,整理好自己,这才沉定地握着手拿包,走进了单元门里……
菜凉了,单珠把一盆牛肉又顿在火上加热。
防盗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程航东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低头换鞋。
趁着这会儿功夫,单珠穿过鞋柜前的通道,迎上去从背后抱着程航东。
他抵了他一下,把下颌搁在东哥的肩膀上,脸蹭着脸,说:“程总终于回来了,等得我好辛苦。”
程航东顿了一下,微避开脸,半只脚才蹬进拖鞋里,埋头说:“单增。”
“嗯。”单珠一边收他的鞋子,一边把人往里拖去,“牛肉都炖烂了,快洗手尝尝。”
这里到处充满着两人生活的气息,菜肴发出美妙的香味,程航东沉湎于一切,几乎都不忍心打破。
可他还是挣开了……
“单增,你是不是没有去考研?”
单珠的手停在半空,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没回答。
“你是不是还把本来属于你的保研名额让给了其他同学?”
程航东继续问着,他其实不需要问,已经知道答案。
单珠把自己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解开后面的绑带,回避着话题说:“挺晚了,我们先吃饭吧。”
“你又想糊弄过去?”程航东拼命平复心绪,语气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他从来没想过,只是鼓起勇气问出来,都会觉得鼻腔里一阵酸涩,半晌才说:“我无权干涉你任何决定,但是……给我个理由,为什么?”
两人都没有坐,相对在狭小的通道里。
一旁正是程航东的储物架,上面摆放着他们的奖杯、纪念品,还有那枚格萨尔王的护身符。
三年半的时间,单珠又长高了些,他睨着程航东的发顶,张了嘴想说话。
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知道总是有这一天的,程航东不可能一直都不发觉。
程航又掏出了烟,单手扶着,摁了几次打火机,还是没点燃。
屋里分明没有风,可他手是抖的,分不清那种感觉是愤怒,还是失望。
“如果……我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告诉我。”程航东一字一顿,艰难地说,“我不需要你在表面上做得百依百顺,背地里却瞒着我做决定,甚至骗我。”
单珠一伸手就夺走了他的烟,他知道东哥只有在特别烦闷的时候才会点烟。
程航东拦了一瞬,那根烟便掉在地上,弹动两下,滚到了一旁。
他没低头捡,他的头已经够低了,只是又掏出一根。
“哥你别这样。”单珠抓住他的手,把烟盒子抢到了一旁,又说,“你没有任何不好,真的。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幸运……”
“那为什么?!”程航东蓦的打断了他,语气止不住地重了几分,甩开自己的手,责问道,“这次又是为什么,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你还是要离开我,对不对?”
单珠的第一反应是想伸手抱他,可是程航东红着眼睛,只用一个抗拒的眼神,就逼退了对方。
这些日子他磨砺出了强大的气场,对外的时候总是说一不二的程总。只有回到这间房子才卸下防备的外壳。
可是现在,面前的人也不值得信任了。
程航东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满心满眼都不愿意再接受欺骗,也不接受来自对方的强制性的拥抱。
单珠终于正面回应了他了,在他的逼视下,说:“哥……对不起。”
就像他以前无可辩驳的时候一样,只有这三个字,程航东觉得很可笑。
“我要的,是你一句对不起吗?”程航东咬着牙关,斜瞟一眼煮开了的红烧牛肉。
抬手,就把火关灭了。
他忽然觉得一直以来的坚持和沉沦都毫无意义,如果注定没有结果,那一段感情为什么要继续?
经历?
过去的程航东觉得经历和体验很重要,结局能够释然。可他发现对于这段感情他根本没法释然,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只让他预想到未来失去以后的痛苦。
他大概是最后一次,不顾尊严地问了:“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有机会,就留在我身边吗?为什么……摆在面前的机会都要拱手让人?”
如果是考不上,是申请不到,是努力却没有结果。那至少不留遗憾,说明单珠尽力了。
可不是,他就是不愿意读研。也不会留在蓉城,他毕业以后就要回去。
单珠看见火熄了,菜肴冒出的热气也逐渐飘散,就知道这顿饭吃不成了。
他擦了一下自己的手,这才说:“但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会读研。”
程航东嗤笑了一声。
单珠看起来很平静,他确实没有正面答应过读研,他没错。
什么三年,什么陪他,好像都是程航东一厢情愿的。
“我让你读研,半分为了我,大部分是为了你自己。”程航东压下暴跳如雷的冲动,失望地说,“你又不是没有能力,你分明可以飞得更高……”
“哥,你别压抑自己,也不适合这样讲话。”单珠摊了摊手,打断了他的话,甚至有些无赖地说,
“我就是不想读,毕业就得回去。你可能会觉得我没出息,想打我骂我都行,别逞强做个理智的人。”
他分明那么了解,甚至能猜得出程航东哪一句话真心,什么举动又是压抑。
毫无预兆地,程航东猛推了他一下,单珠的后背马上撞在门上,发出巨大响声!
紧接着,程航东抛掉假面,果然还是无法在他面前假装理智,用手揪住了单珠的衣领。
“我他妈就算养条狗,三年也该教懂事了。”程航东把单珠逼在墙角里,攘了他一把,恶狠狠地说,
“定向不拦你,名额有你一个!家里牛卖了,钱你也比我多。来,你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不想?什么叫就得?”
“想分手你就明说,我程航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胡搅蛮缠。既然你吝啬你的三年,又何必在这时候还惺惺作态?”
“我没有想分手。”单珠顺从着并不反抗,凝望着程航东,许久才说,“我比你更珍惜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回去也是为了将来能有机会留在你身边。”
程航东在那个认真的凝望里被拉扯了回来,情绪像溃堤的蚁穴般四溢,他终于闻到饭菜的香味了。
每一天吃在嘴里的是熟食,从未去想过准备这些菜肴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从挑选购买、讨价还价,到洗切采摘、煮熟调味。
一个人可能说甜言蜜语,可能用夸张的亲密举动假装是爱。但生活无法假装,单珠分明可以闲适地玩游戏,随便点点外卖,却总是用心给他亲手做饭。
除了菜,生活还有许多细节。
程航东从来没有整理过衣柜、鞋柜,但那些东西不像曾经一个人的时候那样乱了,整整齐齐。
不用的轮滑鞋,连轴承都被清理过。散在家里的资料,分类摆放在单珠新买的书架上。
怎么可能是惺惺作态……
他毫不怀疑单珠爱着他,以他自己的方式,仔细且珍惜地爱着。
可是程航东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离开为什么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他问了,单珠不说。
“你先走,让我一个人想一下。”
程航东放松手,他还没有想清楚,如果注定分离,是不是还要继续。
就像一个人在美好的梦境里,忽然意识到周遭的一切都是做梦。是醒过来,还是继续梦到天亮?
天终究要亮的。
土地终究要暴露在阳光下,被晒得皲裂干涸,地表无法发出痛楚的嗡鸣,他改变不了太阳的轨迹。
程航东在单珠走了以后,一个人坐在桌边,一口、一口把饭菜吞下,头一次仔细品尝里面的味道。
喝完了摆在桌上的两杯带着点苦味的白兰地,程航东还是没有想通。
民俗还是乡情?观念还是认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世间哪里有这样的感情。
程航东独自坐在沙发上,靠着后背,又一次想起大学时候的室友,还有吴迎龙给他讲的康巴人。
他想起在一篇公众号上看过的走婚习俗——只要两情相悦,无需任何仪式,青年男女共度一段婚姻。但是到了放牧转场,或是感情出现问题,也会毫无牵绊地分开,都随心所欲。
公众号浪漫地声称,这是爱情“最纯粹的模样”。
如果这就是单增桑珠的恋爱观,程航东觉得,他无法接受。
不知道单珠去了哪里,程航东想好以后拿出手机,拨打了对方的电话。
铃声蓦的响起在门外,程航东打开防盗门的时候才看见,单珠根本就没有走。
他像一条被丢弃的狗子,坐在程航家门口的墙角上,安静地等待他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