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回
“可现在……不一样了。”程万军放平了语气,极为认真地说,
“随着反腐反贪的深入,当年企图报复我的领导都落网了。现在的环境比曾经好太多,青年人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你真的没想过……给自己争取到更稳定的工作吗?”
程航东这些日子看了很多创业案例,已经成长了。他对于的自己的认知逐渐变化,便如实说:
“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我受不了朝九晚五每天重复的生活,想去追求更远的人生意义,即使它在别人看来是虚无缥缈的。”
“但我不敢保证许多年后的我也这么想,所以可能灰溜溜地回来,也有可能某一天被磨平棱角选择安稳。”
“但是爸……让我试一试吧。人生那么短暂,还有更多可能,不是吗?”
良久的沉默以后,程万军喝光了杯子里的青稞酒,点了点头。
从此他不会再置喙儿子的理想。
不过,程万军说:“第一次见面时我不了解单增,便以为你两就是闹着玩的。没想到能有这样相处的机会,觉得……觉得他挺不错。”
程万军想了一会儿,终于找了点词汇形容——“善良,很真。”
“我却觉得美好得不真实,知道他终究会离我远去。”程航东垂下睫羽,微带伤感地说,“爸,你就当我们是在玩儿吧。”
“真奇怪,我和你妈那时候,拼了命也要在一起,即使远距离也不能疏远我们的感情。”程万军拍了拍儿子的头,“这点你不像我。”
“我们选择珍惜当下。”程航东指着外面的落雪和荒凉,
“你也看见了,这地方落后、贫困,需要基层工作者来建设他。另外文化和传统导致了他们这里的孩子家乡情节很重,几乎不会选择去外面发展。爸,你总不愿意我像个和亲公主似的,嫁过来吧?”
程万军搓了搓手:“那我得心疼死。”
程航东不忿地说:“你要真心疼我,晚上就别打呼。吵死了!”
“那是我能控制的吗?”程万军转瞬变了语气,又像前几天一样,喷着酒气说,“你怎么不学学人家有点恋家情节?一天天的,就知道在外面鬼混。”
程航东:“你还说我?”
“……”
第二天,程家两父子都感冒了,屋里不断响起喷嚏声,单珠急得跑去卫生院买了好几种感冒药。
他得风寒无所谓,但是平原人来高原,拖严重了容易肺水肿。
程万军裹着一个大牦牛绒毯子,程航东裹着小被子,都缩在长床上,像两个粽子。
单珠伺候完左边又照顾右边,完了还得完成程航东给他布置的英语阅读,又被程叔叔纠正了好一阵发音。
“后天就除夕了。”程航东瓮声说,“明天我们去县里买点东西吧,咱们父子三人还是过个年。”
单珠有点惊慌地看向程万军,不知他对“父子三人”这几个字有什么看法。
程叔叔两个鼻孔都堵着,不忘揶揄道:“你和小老弟去就是了,爸受伤了想躺平,等你们带年货回来。”
程航东汲着鼻涕“哼”了一声,却又马上起身给父亲的手肘换了药。
夜里单珠就抱着他睡觉,觉得程航东像一个暖炉,有着第一次拥抱的时候在冰川溶洞里那种温度。
退烧药已经给他吃了,程航东逐渐也不难受了。发着汗,和单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天马行空的话。
“我们俩那时候真的是,一个敢救、一个敢跟。老藏医也很神奇,后来你还见过他吗?”
单珠搂着程航东的背,摇了摇头:
“地震后,那个村落后来也像我原来的家一样搬迁了。附近的新居我去看过,没有找到当初的医生。他真的,一分钱都没收过呢。”
“脑震荡一般都会有严重的后遗症,我除了偶尔头痛,忘了些事情外,还真没感觉到其他症状。”程航东摸着自己的头说,“都不知道他给我吃的什么药,那么灵。”
单珠忽然转移了话题:“对了,明天我们去县城,也去寺里吧。叔叔捡了那条鱼,是不太好的。我想为他供灯,以免影响今后。”
“小迷信。”程航东揉了一把单珠,忽然也想起了什么,“期末成绩应该出了吧,还是说你早就查了,只是绩点低,不敢告诉我?”
单珠这才想起来,期末成绩应该昨前天就出了。
他不知道每天是周几,日子过昏了头,完全忘了。
现在马上在被窝里掏出手机查,程航东就翻过来和他一起看着。
当所有科目的成绩单缓慢加载出来时,绩点上明晃晃一个“309”,令两人都忽然叫了起来,好像拿了冠军似的。
程万军正假寐呢,猛锤了一下墙:“还让不让人睡了?!”
两人赶紧偷偷摸摸又缩回被子里,闷声翻手机,仔细看每一个科目的分数。
“可以啊……马原居然考了90分,比我还厉害!”程航东推攘了一把单珠,“我还以为你唯物论会学得不好,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也掌握不到呢!”
“哼,刻板印象。”单珠噘嘴说,“有一天我和龙哥聊高考,我说我们这里考骑马射箭、挖虫草速度,他居然信了。还问我三州是不是每年每人有一个杀人名额。”
“你要是有杀人名额,第一个杀的就是吴迎龙。”程航东笑得肚子疼,“你两那么不对付还聊天啊?我都不知道你们关系那么好。”
单珠翻了个身,摊手说:“没办法咯,他想问华哥,就总来找我。我准备回去时候也给他带点特产……”
“嗯,我给他买。”程航东的思绪又回到上一个话题,“你们的寺,我可以进吗?我爹的灯还是我来供吧。”
单珠徐徐给程航东讲了些规矩,东哥尊重他的信仰,一一都记下了。
虽然并不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但是入乡随俗。程航东也很虔诚地为父亲祷告,在庄严恢宏的寺里供了七盏长明灯。
灯花摇弋,他侧眸去看单珠的面容。
在那光芒下的十八岁少年无疑多了几分神圣感,双手合十地认真念诵经文,一身传统衣袍好像都融入了身后的壁画里。
单珠念了多久,程航东就看了多久。
带着些许不解,些许疑惑。因为他是一个信仰唯物论的现代青年。
真奇怪,他们竟然能跨越民族、跨越性别、跨越信仰,这样大胆地相爱。
程航东忽然觉得十八岁那场旅行不是梦魇了,而是相遇的契机,其实值得被铭记。
满城松柏枝飘香,格萨尔王广场上,骑着骏马的觉如慈悲而勇武,就像单珠给他护身符一样,静静守护着这方土地的安宁。
转经筒环绕白塔一圈,程航东跟着单珠转了三圈。
每每手落下去的时候,触摸到的是他指尖留下的温暖,会让程航东想起仓央嘉措的诗句——一个在“如来”和“卿”之间难以双全的雪域浪子。
单珠什么也不知道,他拉着程航东又欢快地跑去了步行街上。
提着年货他就觉得幸福,把三轮车装满了,然后让东哥和他挤在一起,像个小姑娘似的搂在程航东腰上,傻乐。
程航东任由他抱着,偶尔搞些小动作,摩托车缓慢往新居开。
除夕夜里程万军又抱怨了很久晚会难看,程航东和单珠却喝高了,在天台上放烟花,惊得牛在棚子里乱窜。
程航东把单珠困在楼梯下面的狭窄角落里,用还带着火药味道的手,揉他那个耳坠子。
单珠就回以热烈的亲吻,比烟火还灼人,黑暗中时不时发出些声响。
“喂……你两还在外面不冷啊?”程万军打帘问道。
单珠停下来,用额头抵着程航东额发,不敢说话。
东哥倒是豪气万丈地吼道:“爸你能不能睡你的觉、洗你的澡!水我早给你烧好了!”
“哦……”程万军悻悻地说,“我就是……想你妈了。”
程航东:“你想我妈你对着我说什么,屋里是没网吗?和她视频啊!”
程万军不服气地说:“就是因为你的事,我和你妈也吵翻了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俩过年?她说我不跟你和好,就别回去了!”
程航东只能无可奈何地从黑暗里走出来,脸颊都还有些烫,说:“我打视频行了吧,我给妈说我俩已经和好了。过几天就一起回家。”
程万军补充道:“把小老弟带上。”
单珠简直受宠若惊……
在他们回去以前,去朝圣的阿爸阿妈终于回来了,彭措也带了大量的礼物。
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过了两天,又把帕萨特后备箱都塞满了,才准他们离开。
林韵看见的时候都惊了。
“蹭吃蹭喝还带拿的,你们俩不嫌丢人啊?”
程万军马上告状:“你儿子和我赌气跺脚,差点掉冰窟窿里回不来了。”
程航东也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公打了人家放生的鱼,差点被当地人揍了!”
单珠一边把大量特产往程家搬,一边甜甜地喊了声——“林阿姨。”
“诶~”
林韵笑得灿烂,把儿子老公都推到了一边,亲切地对单珠说,“不理他们两个臭男人,咱们做饭去。”
程航东默默对他爸吐槽道:“我怀疑妈跟单增一直有联系,不然怎么跟儿媳妇进家一样,熟稔地不行?”
程万军心虚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