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父亲
“好的、好了,没事。”单珠给牧民解释完了,又转头安慰道,“叔叔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凿冰放鱼就是了,雪化了我去寺院里替叔叔供几盏灯。”
程航东阴沉着脸说:“可是鱼已经死了,放回去有什么用?”
“放了回去,能养水。”单珠拿起框里的镐子,寻找冰面比较薄弱的地方,准备开凿了……
“你要是提前跟爸说了忌讳,我也不至于在冷风里站一个多小时。”程万军跺了跺冻僵的脚,给两位牧民道了歉,然后对儿子这样说。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是所有他们族人都不吃鱼,我有个朋友……”
“那是你朋友而已!”程航东径直从父亲身旁掠过,拿着框子准备去帮单珠,“也不知道你懒了那么久,怎么会突然想做鱼给我吃。”
忽听“咔嚓”一声脆响,由于他走得太急,冰面裂开一道口子。
程航东霎时不敢动弹,朝脚底看去。
单珠本来就在冰面比较薄的地方开凿,那处裂缝迅速传导,转瞬到了他的脚下!
几乎是眨眼之间,单珠所踩的地方空落了,他倏然掉进冰窟窿里。
一切来得太快,程航东慌不择路,探手去拉,也一头栽进了湖水!
砭骨的寒冷席卷了他,身体一时无法适应,大脑一片空白。
程万军反应迅速,当即趴在冰面增大了接触面积,防止压强过大也掉下去。
他有过冰面救援的经验,极快冷静了下来,知道像程航东一样贸然伸手,只会造成三人一起掉下去的结果。
单珠浮出了水面,却没有东西可以稳住身子。
程航东却因为抽筋,逐渐偏离了点方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头顶像是封印着寒冰,太阳穴痛到被针扎一样,视线也模糊了。
程万军是离岸最近的人,他开始朝岸边爬动。
等到可以触摸雪下的草地,他才站起来走到枣红马旁边,迅速把缰绳卸了下来。
程万军伏在海子边上,将绳索往单珠的方向抛。绳子砸在冰面上,但是长度有限,顶端已经离单珠很近了。
两人这才发现,程航东分明是会水的,却沉了下去没有冒头。
身上穿着的羊羔绒进了水,特别厚重。单珠三两下解掉腰带,直接丢弃衣服,然后用手肘猛然敲击封在程航东头顶的冰!
“先抓绳子,已经两分多钟了!”程万军心里比谁都着急,但他知道冰下是至少-10°的活水,人在里面四分钟,身体机能就会全然失效。
单珠逐渐感到自己没有了力气,只好伸手逮住绳索,另一只手尝试去抓程航东。
没料到,程万军猛然一下把他拉了过来!
那力道大得都不像是一个人可以使出的,程万军躬身提住单珠的毛衣,把人扔在了雪地里。自己蹬脱鞋子便跳上湖面,直接用身体砸碎了一截冰!
程航东沉在没有空气的地方,都快放弃希望了。
忽然感到周身水流骤变,无数的气泡滚动起来,好像被埋在夏日的冰雪碧里一样,他看见了父亲模糊的身影。
单珠马上会意,迅速把绳索打了一个套牛的圈,不断发抖,企图甩向那两个人。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肌肉,浑身都在抽|搐,极冷的状态下呼出的全是白气,睫毛上也结了一层冰花。
几番尝试,绳子终于甩准了地方,被程万军抓住了。
这个总是像懒汉一样的父亲,却如同特种兵一样迅速稳住圈子,埋身把程航东圈在了怀里,再示意单珠拉扯。
单珠使不出全身的力气,身上衣服已经像盔甲一样,贴着皮肤冻得僵硬。
他拼命地拉动,可是被程万军砸开的冰面再次带来阻力,毕竟绳索的那头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程万军感到自己的身体机能也在失效,儿子却在冰水里泡了更久。
他蓦的恐惧起来,把手紧握成拳,不断砸击前方,阻止碎冰凝结。
由于刚才入水前除了衣服,程万军的肘部到手背都砸出了血。
程万军感受不到疼痛,渡到岸边先把程航东推了上去,自己才哆哆嗦嗦地勉力向上爬。
经历了突来的一遭意外,三个人都像劫后余生一般。单珠还好,程航东的嘴唇却乌青,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程万军挣扎着爬起来,抬手去摁压儿子的心口,做了心肺复苏,紧接着还想给他做人工呼吸。
程航东艰难地抬起手,挡住了他爹的脸。
“爸……我没那么容易死。”程航东嫌弃地转过头去,只肯看着单珠,话却是对他爸说的,“本来该在屋里烤火,都怪你……捡牛粪的兜子都丢了。”
那个竹编的框子漂浮在水面上,铲镐一样的工具已经沉了下去,海子表面再次结了薄冰。
“爸错了、爸错了……”程万军拿过一旁自己还算干燥的衣服,往单珠和程航东身上披,断断续续地说,“要不是我,你们也不会找到这边。”
那件军大衣非常宽大,可以小被子似的把两人都罩在里面。
程万军长发间结了霜,好像瞬间白了头,鲜血从手肘流下来,滴到了程航东脸上,又立即凝结成了冰渣。
“爸……对不起。”程航东忽然说道,转而就无法继续了,声音仿佛被冻住。
无可否认,程万军是那样爱他,宁愿用生命来救他。不让他开启轮滑事业,也是真的担忧他的安全。
程航东在血腥味里深刻认识到自己和父亲赌气的形式那样幼稚,拒绝交流又是多么不应该的一件事。
父亲不是完美的,他也不是。
他们有着相似的脾气,彼此都不肯服输,总是在言语间互相厌弃。
可是生死摆在面前的时候,父爱虽然不能书写,却是在绝望里把他拉出来的那个人。
程万军总是散漫的,他刚才的慌乱和痛惜,程航东都看在眼睛里。
假期的相处并没有让他们父子缓和关系,反而是这一场意外,使彼此都低了头,给对方道歉……
回程路上,程万军不肯穿上军大衣。
单珠只好和程航东骑着一匹马,把他裹在自己怀里。像是上次雨夜在卡子拉山一样,用胸膛暖着他的后背。
房屋仿佛一个避风港,三人回去了才觉得重获新生。
刺眼的阳光再次隐匿,黄昏时又开始落雪,没谁愿意再走出温暖的房间。
单珠摆了点暖身的青稞酒出来,在火炉上熬着姜汤。
他觉得是时候趁热打铁,让程叔叔和东哥真的好好聊一下了。
这趟旅程其实不仅仅是林阿姨让程万军来的。
那天在程航东家的时候,单珠起得早,做早饭的时间里他们聊了一下,得知程航东基本不会回家过年。
他邀请了程万军冬季来他的家,也邀请了程航东。所以才有了程叔叔忽然出现在公寓,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的那一天。
高原的娱乐方式很少,没有繁杂的朋友聚会和许多可去的地方。他们会把更多的关注放在彼此身上,这就是交流的开始。
只是没想到,今天的一场意外,竟让父子关系破冰,有了意想不到的和谐。
吃了个半饱,单珠就捂着自己说:“我头疼,好想睡觉啊……”
“没事吧,我带你去卫生院看看。”程航东连忙凑了过来。
“抱着暖水袋睡一会儿就好了,你们接着喝吧。”单珠贴心地给两人倒上酒,把楼下会客厅留给两父子,自己猫身去了二楼卧室。
就这样,程万军自斟自酌,和儿子沉默对坐了好几分钟,才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东啊……我不是什么好爸,你多担待一下。”
程航东撇开头,说:“我也不是个好儿子,很多时候都让你失望。”
“其实你每一条短视频爸都在看,每一次拿奖,我都真心为你骄傲。”程万军想了很久,才说,“爸爸在外面挣钱,缺席了你的成长。却对你提出强硬的要求,是爸不对。”
“爸你别这样,我不习惯。”程航东也灌了一口青稞酒,望着跃动的火焰说,
“我还是喜欢你前几天那样对我大吼大叫,让我干这干那。虽然嘴上不乐意,但我其实挺开心……你能陪我来这个艰苦边远的地方。”
程万军憋了点笑:“哪儿艰苦了?有单珠在,咱爷俩好吃好睡,也没耽搁工作学习,哪里有一点艰苦?”
“真正艰苦的,是我刚出国门的时候。语言不好、难以融入文化、创业路上资金短缺……总之,还有很多很多你以后走上那条路,才能了解到的困难。”
“那为什么还要去呢?”程航东不解地问,他从懂事就开始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弃稳定的工作,去投奔爱好,走一条未知前途的路?”
程万军苦笑了一下:“因为……你爸死在太正直上啊。”
程航东没笑,他的父亲始终像长不大的少年,潇洒随性,不受束缚,对事黑白分明。
“爸学的是会计,干的也是财务。在那个岗位上,看见了许多脏东西,不断刷新我的价值观。”
“因为一笔款项对不上的问题,爸不肯帮人做假账。我只是一个工薪阶层的普通人,对方却有更高层的关系,可以整得我没有年终奖、天天坐冷板凳、受尽白眼。”
“我改变不了现状,只能选择自己离开。别人眼里的铁饭碗,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碗烂粥。”
程万军说到中途顿了顿,然后抬起头来,眼底有某种名为自傲的光芒:
“你嘲笑爸爸吧,因为我至今不成熟。君子能屈能伸,我偏偏不能屈。硬着头皮也要贸然辞职,然后走上一条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路。”
“爸你可真幼稚。”程航东终于笑了笑,碰了一下父亲的杯子,“如果成熟就是学会曲意逢迎,我也学不会。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会砸了那个饭碗。”
更何况,他优渥的生活,少不了父亲的辛苦付出。
虽然不及吴迎龙那样,是个富二代。不过程航东真的从未吃过苦,这是他认识单珠以后才体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