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归乡
昨天闹得挺不愉快,程航东又没休息好。
他一上车就歪头眯眼睡觉,单珠和他都在后座上。
程航东把头靠在单珠肩上,锁着眉头,几番陷入浅睡眠都被吵醒了。
因为程万军没心没肺的,一出蓉城就放起了手机里面的大西部歌曲。
什么《卓玛》、《姑娘仁真翁姆》、《阿若布姆》,一边开车一边大声哼唱,完全就当是去旅游的。
程航东被吵得睡不着,又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他在后面阴恻恻地说道:“放这些歌,爸你不会是想去草原艳遇的吧?要是让我发现你把眼睛放在哪个布姆身上看,就替妈妈把你揍一顿!”
布姆就是女人、姑娘的意思,程航东和单珠在一起久了,随口就说了出来。
“哟,我儿子还会民族语啦?”程万军不以为意地说,目光透过后视镜瞟着单珠,“去草原艳遇的,可不是你爹。我把你打断腿了吗?”
程航东:“爸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去那边见了人家父母,你还这样吗?!”
单珠赶紧摁着东哥,和声说:“我爸妈朝圣还没有回来,估计初几才能到。没事、没事,家里就一个大哥,不讲究的。”
程航东骂骂咧咧地,只能在父亲的歌声里闭目养神。
程万军开车极稳,路上也不堵。
最近天气晴朗,没遇上冰雪路面,帕萨特载着三人翻山越岭,十个小时就到达了单珠位于牧民新居的家。
“想不到现在贫困地区大变样了,条件都这么好了。”
程万军把车子停在村口,看着平整的路面和色彩鲜艳的一排排房屋,感慨万千。
“嗯,我们客厅里装了钢炉,房屋装了太阳能地暖,一点都不会冷的。”单珠搓了搓手,指着前面说,“叔叔继续开吧,车停在我家院子里就好。”
“还有私家车位啊?”程万军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小老弟是大户人家。”
程航东提醒道:“你又叫他什么?”
程万军:“你管那么多干嘛,我爱叫什么叫什么!”
新居名叫巴雅镇,镇子里设施一应俱全。小卖部、洗车点、卫生院、镇政府,程万军一边开一边看。
路面虽然不宽阔,却是平整水泥的。除了旁边会出现马粪和牛粪,没有其他垃圾。
一群牦牛正在过路,挡住了人的去路。
程万军停着车等待,单珠拉开门下去请了一下牛,不多时,路又让了出来。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院子说:“这里就是我家。”
只见那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旁边还搭着一个小马篷,一个大牛棚,以及一个独立卫生间。
单珠走过去拉开了大铁门,院子里是草地的。
程万军把车开过去碾过草皮,停在院子里绰绰有余。
家养的马儿嘶鸣起来,牛也好像闻到味道了似的,蓦的嚎出声。
单珠看见屋里没有亮灯,便一边卸行礼一边说:“我大哥放牛还没回来,叔叔和阿哥先来屋里坐吧。”
“都不锁门的吗?”程万军左右看了看,刚才的铁门就只是关着,没有锁。
屋子的大门也是敞的,只垂着一个遮风的帘子,上面有民族花色。
单珠拉了两个箱子,打帘说:“不用锁的,朋友来了可以歇脚,看见家里没人就会走了,或者等我们回来。”
程万军一个人就带了两包大行礼,一看就是准备常住的样子。
他扛着一包,单珠接过去另一包。
程航东又怕压着单珠了,忙抢到自己肩上,撇嘴说:“人家民风淳朴,知道不?”
程万军顿了顿,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只是在斟酌字句。
等到进屋以后,才极低地说道:“还可以啊,程航。你以前就是在这地方住了一个半月吗?”
因为他看见程航东一进去就很熟悉的样子,直接坐在了沙发上。
单珠把茶壶移动到钢炉上,挑着下面的松枝和木柴点火。
“不是这地方,是他以前在海子山的家。”程航东上次是在雨夜里和单珠回来过一晚上,“要是那时候有这条件,我能不赶紧去县里找通讯工具?”
“你把爸爸吓惨了……”程万军老气横秋地说道。
单珠背身去了厨房,从柜子里拿出三个茶碗。
客厅里的父子两一下就沉默了,不像一路行来吵闹的样子。
实际上程航东当时虽然有轮滑去拉萨的计划,可是并不该匆匆投入实践。
致使他踏上那条路的是程万军的忽视,就连儿子的成人礼都不能回国赶来。
林韵本来想给程航东庆贺,再让儿子叫上朋友,以成年和考上大学的名义为他们办一次家庭party。
程航东天天和朋友玩,并不稀罕一次聚会。他在乎的是父亲会不会重视,从小到大错过了他无数生日的父亲,会不会带着礼物回到他身旁。
可是父亲拒绝了,程万军忙着在澳洲跳伞。
程航东看见他发的和大老板跳伞的朋友圈,觉得自己那点期盼很搞笑。父子间唯剩下的温情,也就这样泯灭了。
程万军去跳伞,他就自己送自己礼物呗。
程航东独自踏上了轮滑去拉萨的路,用这次旅程来平复心境,却出了事。
程万军这才回国了,在听闻儿子独走318的时候,他都没有动容。
后来程航东失踪,程万军推掉所有商务和聚会,疯了一样赶到西部,觉得是自己的错,才导致儿子义气出走。
报案后的每一天,他都在煎熬里度过。就开着这辆帕萨特,把318鹏城和天空之城的这一段路,徘徊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接到程航东从警局打来的电话。
程万军带着程航东,回到了林韵身边,直到儿子开学才离开。
他知道,远行的失败是儿子心里的一道疤,所以不太敢提。
程航东看明白了很多,在追梦的旅途上又经历了一些其他的失败和创伤,所以现在并不像曾经那样,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了。
“爸,如果我为自己给你们造成的担忧道歉。你会为自己缺席我的成人礼,而说对不起吗?”
程万军沉默半晌,才抬头说:“是爸不对。”
“别人给你倒茶,你倒是接着啊!”程航东看见单珠都快捧不住滚烫的茶碗了,
“妈让我们缓和关系,我们也别装着敷衍他。接下来还有大半个月在一起的时间,我会像个儿子,也请你像个爹。”
程万军收敛了认真的神色,重新换上他无赖的表情。
“当爹还不容易?”他不屑地说道,并被酥油茶烫了嘴。
单珠递过来一张纸巾,这才给程航东倒茶,让这父子两人都坐在火炉边上,以免冻到了他们。
“叔叔和阿哥就当是来玩的,我偶尔会帮大哥干活,空下来的时间带你们玩。”
程万军玩笑道:“我是来玩的,程航是来变形记的。”
他一说完程航东就放下了碗,慎重说道:“单珠干活我也不会翘腿看着,假期没作业,我除了做创业计划书、辅导他英语以外,空下来也会帮忙干活。”
“嘿嘿……”程万军傻笑两声,接话道,“嗯对,小孩子就是要多吃苦。忆苦思甜,亲身体会一下人家牧区是怎么过的,就知道爸给你创造了多么好的生活条件了。”
程航东黑了脸:“爸你不帮忙但也不要说风凉话好吗?一会儿单增的哥回来了,别让别人嫌弃你!”
说彭措,彭措到。
彭措大哥在山上放牛,牧场那边没信号,收不到单珠提前给他发的消息。
此刻撩帘一进来,当即就傻住了。
家里凭空多了两个包裹,外加两个行李箱。沙发上还坐着程航东,和一个长发男人。
“桑珠?”彭措错愕地问道。
程万军这下倒是正经了,当即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程航他爸爸。在你家借宿一段时间,请千万不要客气,按照民宿价格收我房费就行。”
彭措本是热情好客的,条件反射地也伸出了一只手,和程万军的握在一起。
他又不稀罕钱。
“怎么能收叔叔的钱,千万不可以,我家房间多随便住。”彭措粗声说道,转而就指着程航东,“让他还债就行,他还欠着我阿弟。”
“哥你别这样。”单珠跨过桌案,三两下把彭措弄到了一边,压低声说,
“爸妈朝圣,你也在家里呆一年了不能出去。正好趁着我回来了这些日子,给自己放个假吧。”
“你们能打理好一个家?”彭措半信半疑地问,还有点丢不开手,“这两城里人你伺候得过来?”
“你在拉萨的时候,家里大部分都是我管的。”单珠拍了拍彭措的背,“放心吧,你不是早就想回西藏和朋友聚聚吗?”
“那你别丢了牛,别饿了马。”彭措不忘喋喋不休地嘱咐道,
“院墙上的干草落雪前要收回来,烧火牛粪不够过冬,你还得去山上捡。藏历年之前晒干牛肉记得吧?还有这个月寺院那边的供奉,给春种准备的青稞种子,冰箱里酥油也没了,要打……对了糌粑你也得自己磨……”
“知道了,知道了……”单珠认真地说,“我没忘呢,当个家还是可以的。”
“那我去拉萨玩几天,就把阿妈他们接回来。”彭措想了一阵,在微信上发送了几条信息,这才说,“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不想我把某些事告诉他,对不对?”
单珠上次买氧气闯进屋子,就听见了彭措给程航东讲鞑靼马,还说到了过去的事,幸好及时阻止了。
听到此处他只能点了点头,说:“大哥,你知道我的。”
“你活该被鞑靼马甩了,哭着追出去五里路。”彭措语气不善地骂道,“没你这样的康巴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