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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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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声太大,单珠几乎没听清程航东的话。

    羊羔绒里进了水,显得袍子异常沉重。他心里也沉着,只觉得云里雾里。

    脸颊是痛的,额头却甜丝丝的。单珠放开草地,手心里全是泥,这就要往程航东背上抱。

    刚亲了他一口的东哥猛然推开了他,似乎还没消气,兀自站了起来,胸膛不断起伏,许久无法平静。

    单珠刚走那天,程航东不屑地想:呵,果然追不到就撤,肯定觉得带我们旅行都是浪费时间,连编的理由都那么蹩脚。

    单珠走的第二天,程航东看不到他在群里回任何消息,开始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话太过分伤到人了,那单珠以后会不会连轮滑也不玩了?

    想到此后有可能见不到他了,程航东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恐慌。

    单珠走的第三天,程航东开车都没用心思,讶异地发现自己脑子里竟然装不下美景,全是那个人的名字。

    车轮撞到路墩子上的时候,程航东就知道自己完了,八成也被那小子带偏了。

    当看到他策马奔来的那一刻,程航东承认,他竟然感到一阵狂喜。

    转而又别扭地觉得自己大老爷们的,怎么会情绪如此容易被牵动,便很恼火。

    单珠也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嘴里还有点血腥味。

    他牵住拖在地上的缰绳,扶着马脖子,和声说:“那,现在你能跟我回去了吧?”

    说完这话,见程航东没拒绝,单珠矮身去抱程航东的腰,企图把他弄上马。

    程航东瞬间炸了毛,大退一步说:“你别碰我!”

    单珠手足无措地放开了,难以理解地说:“哥……你都亲我了啊。你是分裂吗?我就抱你上马而已啊!”

    “我自己有手有脚。”程航东袜子蹬在草皮上,霸道地说,“你坐前面,要抱也该是我来抱你。你少不经过我的允许对我动手动脚的,我不习惯!”

    “好好好……”

    单珠三两下脱掉自己的马靴,扔到程航东面前:“那你来骑吧,我看看你会不会骑马。”

    程航东记忆中,也就在马场体验过两次。

    可是靴子一上了脚,他流利地翻到了马背上,竟然觉得无比熟悉这种藏式马鞍。

    单珠也掌着马脖颈,枣红马似乎不太愿意,撩了两下后蹄子。

    程航东揽着他,把单珠扶上了马匹,这才继续往前走。

    雨小了,单珠没骨头似的靠着,程航东只好把他的肩压矮一点,才能看清前路。

    他闻着熟悉的桑烟味,觉得自己要被挤到马屁股上了,拍了单珠一下。

    “你别嘚瑟,我还有账没和你算。以后我说可以,你才能靠着我。”

    “哥想和我怎么算都可以。”单珠听话地点头,无比配合地说,“哥想用什么姿势,也是你说了算。”

    远方有着村落影影绰绰的模样,程航东又被这句一语双关的话气到了。

    “单增桑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聪明,特得意啊?”

    单珠赶紧收敛神色,老实巴交地朝前挪动,翻下马匹牵住了缰绳。

    “哥,不远了。我还是给你牵马吧……”

    那一瞬间,枣红马似乎舒了一口气。

    两人满身都是泥浆,衣衫滴着水,活像是从脏水沟里捞出来的,进门就把彭措大哥吓了一大跳。

    作客的朋友已经走了,彭措看见单珠带了一个同学回来,赶紧迎上来说:

    “怎么只带了一个人……诶,你脸上谁打的?”

    单珠嘴角有点青红色,程航东那拳太狠了,让他半个腮帮子都有点肿。

    彭措顾不上招呼客人,瞬间握住了手中的马刀:“谁欺负你了,大哥去给你报仇!”

    程航东有点心虚……

    眼看哥哥就要把马刀拔出来,单珠赶忙压着他的手说:“和好了,打了一架已经和好了!”

    彭措斜眯了一下程航东,用当地话问道:“他?”

    单珠点了点头。

    当年程航东出事的时候,彭措在拉萨打工,家里只有单珠的父母和他。

    后来单珠到高三的时候学业紧张了,彭措才不得不回来,照顾家里的牧场和牛羊。

    兄弟两人关系很好,单珠也把程航东的事讲给哥哥听过。

    彭措神色收敛,用汉语说:“先换身衣服吧,再出来烤火。别感冒了……”

    “嗯,他似乎有点高反,我待会儿带他去卫生院买罐便携氧气。”

    单珠拿了些干净衣物给程航东,就自己出去了。

    脱下浸湿的衣衫,东哥观望了一遍房间里的摆设。先是觉得国家政策真好,牧民新居干净明亮,而后看到了自己那双破旧的轮滑鞋。

    就像他对待格萨尔王护身符一样,单珠把轮滑鞋摆在一个亚克力盒子里,就放在书桌旁边。

    这样他埋头苦读的间隙,一抬头就能看见这双鞋。好像鞋子能鼓励他继续努力,才能靠近它的主人。

    程航东擦着头上的水珠,仔细看鞋子刀架前方,有一片磕碎了的地方。

    虽然不影响基本使用,但那里显得格外尖锐。刀片一样,可以随意划破血肉。

    屋子里光不亮,他想看得再清楚些,便摁开了台灯。

    那一瞬间,护眼灯光照亮了单珠的书桌。

    轮滑鞋旁边还摆着许多练过字的白纸,是单珠模仿过的程航东的瘦金体,把东哥的字迹当字帖练了。

    最上面那张,写着几段日记一样错乱的话语,没头没尾的。

    “我从不知道陌生人的善意可以维持到这种程度,这些日子昏昏沉沉,反复晕厥、呕吐,甚至大小便失禁。”

    “他照顾我所有的饮食起居,打理排泄物,陪伴我说话。我却不再肯定,将来会否记得这一切。”

    “如果此刻的我躺在城市的icu病房里,就会有监控摄像头记录下每一天。可是日期对我来说都是虚妄了,这里没有路、没有车,医生来去一次镇上需要骑马两天。但我明显不能走,也不能在马背上颠簸。”

    “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一个智慧生物,我和那些圈里挤着等待投喂和收拾的牛羊又有什么不同?”

    程航东看着极似自己的字迹,朝下翻了翻,却没找到原稿。

    他弯腰瞧那些堆叠的纸张,正要再抽出点下面的,卧室门忽然被打开了。

    彭措斜靠在门框边上,高大的身姿投出一片阴影。

    他点起了一根烟,在逐渐燃烧的烟草味里说:“他被我支去买氧气了,咱俩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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